巫马坤有些迷蒙,“什么?”愣愣补了句,“姑娘是在说笑么?”
燕栀摇头。
“她心怀天下,心里想的都是些伟大的事。”言达摩看向燕栀,不苟言笑的瘦削面庞上终于柔和了些,“踏上修行路不过百日余,想来,是过去的经历给她的这份坚定,她很好,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
“我只是个弱女子,想做些事情,总需要些同路人。”燕栀浅浅笑声。
巫马坤摇摇头,看着手里的葫芦叹了口气,“我受刘灵官所托,留在淮安也是等着他一同出海,燕姑娘也许真能是我的一份机缘,可我毕竟有诺在先。”
“天赋。”燕栀缓缓开眼,她眸间宁静深远,巫马坤不自觉被吸引住,愣愣盯住那对美目。
燕栀开口,声音如同笔墨般游动起来,画入巫马坤脑海,“天赋是你的桎梏,想以凡人之躯踏破九重山,差得就是这一点机缘与气运。”
巫马坤不自觉地连连点头,看着燕栀的眼神也一点点亮了起来,机缘与气运,如此玄之又玄的事,想突破九重山的渴望在此刻完全占据了脑海。他鼻尖一抖,一股香气在身体里盘旋缭绕,果酒的香气,一个念头腾起,饮下葫芦中的果酒,去追随燕姑娘.
他鬼使神差般举起葫芦。
“咳咳。”言达摩轻轻咳嗽两声。
一呼一吸间,巫马坤身躯一沉,内劲运转,体格瞬息暴涨开来,额角青筋暴起,他想着狂澜生那日比武时以劲力送自己入幻境的情景,“这,你是绝代内功高手?这怎么可能!”
“哈哈,我修行雷法后,窥见些天地,一直没机会施展,刚才试了一试。”燕栀吐吐舌头,脸色带了些歉意。
“世间万法,雷法为始。”言达摩接过话柄,“并非幻象,也不是以声入梦的手段,而是在你的命数中种下一个因。”他长长叹了口气,“世间万事万物,皆为因果,在命由天定的岁月里,这就是逆天的手段。”言达摩默默昂起头颅,看向天际,好似有无数道枷锁自天空垂下,牢牢钉死在每一个人胸前三寸,牵引前路。
言达摩闭眼,剑光如月悬挂天际,无数枷锁碎裂消逝,散逸的灵气渐渐飘入过去,那裹在被里,命悬一线的强横肉身内。
沉沉睡中的巫马坤吐出一口浊气,他的潜力被发掘到了极致,三十年苦修借这份机缘将他即将散逸的魂魄生生拖拽了回来。
言达摩再睁眼时,那道曾斩断所有枷锁的剑光,在岁月消磨下渐渐黯淡。
“言重了,扭转天命,我远远做不到,这个小把戏只是在你的心里埋下一道暗示。这念头将在你的心底生根发芽,会令你不自觉地去认为自己踏破九重山需要机缘和气运的帮助,这道暗示会成为桎梏封住你的前路。”燕栀叹了口气,“不过我没有说谎,你没能踏破九重山的缘由确系是天赋。”
“天赋,天赋,又是天赋!”巫马坤一向坚毅沉稳的面庞上久违地浮现出愠怒这种情绪来,“两位,不知道这很羞辱人吗!”
“突破九重山,是我一生所愿,死亦无悔。”巫马坤顿了顿,郑重地将手中葫芦挂回原处,“可若是违了信义,丢却本心,将自己的前路交付在别人手中,境界再高,又有何用!”
断然不从!
燕栀变了脸色,她无意卖弄本事,只是这段时日沉醉修行,身边说话交往的人只有小妹燕蝶和言达摩,言达摩在淮安给两姐妹置办了处宅院,小妹忙于修整新屋,言达摩话又极少,无人说话的日子有些枯燥无趣。她本想着好心劝慰,却惹得忠厚的巫马坤发怒,不敢再言语。
“所以你应该记得那些被天命扼住的岁月。”言达摩叹了口气,起身上前,取下葫芦,饮过数口,看了一眼巫马坤,递过,“这丫头要做的事,就是让这样的日子来的能再晚一些。”
巫马坤不接,摇了摇头。
言达摩指了指身下的小舟,“莫急,我们其实是一条船上的同路人。”
巫马坤不解,再摇头,却想到些什么,惊异改口,“两位这次到淮安,也是为了出海?”
“是。我不插手世事,逃避一生,没有勇气去面对下一世。这一世我如此选择,下一世我若不再是我,而是继续做一个被教条约束住的傀儡呢。避战,逃开世事纷争,不过是想让自己这一世活得更久,能够让我一直是我。”言达摩嘴上遗憾叹惋,脸上却依旧平静如水,“想来,只有一个解法,便是长生。”
“先生出海是为了长生一炉不老丹能有多少枚?”巫马坤口中喃喃,“如此稀缺的材料,就算能有数枚,也不过一手五指可数.”
“出炉只会有一枚。”言达摩似笑非笑,“超出常理的事物,向来独一无二。”
一枚?巫马坤咽了口唾沫,“先生,看来你我若是先生执意争夺此物,我会为刘灵官出手。”
“与我为敌?”言达摩突然间笑了起来。
巫马坤来了很久,谈了很久,言达摩一直没有笑过,哪怕是看向燕栀的时候。
“一介肉体凡胎,目力所极的一生所愿,也不过是九重山.”言达摩笑着叹了口气,“你拿什么与我为敌?”
站在天穹之上向下眺望,小小人间,山万重又如何。
沉寂。
巫马坤愣愣地怔在原地,良久,他只得自嘲般陪着笑笑,“是啊。我有意与两位交好,虚心求教,既然两位从未看得起在下,就不自讨无趣了。”
告辞。
巫马坤一跃入水,身姿笨拙,扑腾几下浮出水面朝岸边游去,燕栀看着,有几分好笑,又有几份难受,“都怪我乱来,说错了话.”
言达摩倒是不以为然,“心性还是差了些,道不同不相为谋,因已种下,由他去罢。”
过了月余,言达摩同燕栀寻到大鹏宝船时,巫马坤依旧是以礼相待,并未因先前的不合刁难阻挠二人。
此刻这艘大鹏宝船上已住了近千人,刘家数百年的底蕴,用白银生生堆出来的海上小镇。
祝同生已带兵撤离淮安,余子柒的大军不日便破城,这么大的船,耗费人力物力甚巨,消息是藏不住的。巫马坤本想领船先行离开,避开战火,见言达摩和燕栀登船,心里立刻有了数。
有人要上船,会是刘灵官吗?
巫马坤和言达摩便一同上这望楼等,直到今日,两枚空竹,拨开芦苇,悠悠驶来。
看清来人,言达摩摇了摇头,神情略微有些失望,而巫马坤则面露喜色。
站在两只空竹上的,是刘灵官和古十二书。
两人面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再瞧不见银号大少和风流剑主的意气风发。
“刘大少的通缉画像贴满了整个江南地界,能走到这儿来,着实不容易。”巫马坤笑笑,瞭望塔上声如洪雷,居高临下,穿透芦苇送至两人耳边,“御前亲卫,雾山剑主,如此情景下,没出卖刘大少,还与其一同出海,真是有情有义。”
“我他吗还能去那儿?”古十二书听见,没好气地瞥刘灵官一眼,冷哼一声,“我没有欧阳靖的身世背景,这次出宫抓莫青衫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再回宫去见圣上?老子怕是要被当场做掉。”
刘灵官叹气,“全天底下都知道我汇丰银号有钱,战事一起,说是打仗,其实是打钱,兵,粮食,都是白的银子。我汇丰银号,只不过是两边眼里的香饽饽,好在我和京廷首辅苏三清苏先生的侄女相好,家妹柳枝聪慧过人,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大岔子。”
“事已至此,我只有这艘船,靠着这船上的人和东西出海,看能不能求一朵天心回来,保我全家的命。”
古十二书冷笑,“刘大少的相好满天下,指不定到时候出来个公主宠妃什么的求情,把咱们的狗命给保住。”
刘灵官不气也不恼,郑重抱拳,低眉颔首,深深一拜,“多谢。”
此行凶险,也许有去无回,可古十二书还是随他来了。
“我并非无路可去,也不稀罕你家的白银。”古十二书并不回礼,抬头,近十丈高的船身垂下两具绳梯,他伸手搭住,脚尖在船身上轻点数下,攀跃直上,“你还记得我们在皇陵中看见那一切吗?我不想做一个庸人。”
刘灵官昂头笑笑,一片雪坠在他的鼻尖。
雪?
视线望向来路,天幕之下,风云变色,翻腾的云浪间,龙影浮现,那颗高昂着的龙头缓缓转向,好似要与刘灵官的目光交汇。
刘灵官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双腿一软,脚下空竹一抖,竟险将些跪伏入水,只得用双手死死绕住绳梯攥紧支撑住身体。
“起!”
巫马坤已经赶到船舷边上,一声怒吼,硬生生将刘灵官提起数丈,古十二书搭了把手,合力将刘灵官拉上船。
宽阔的甲板上,满布是人,天生异象,蛟龙入世,对传说与未知的敬畏恐惧已使不少人或趴或跪,瘫倒在地。刘灵官认出言达摩和燕栀来,可无数疑虑扰乱了他的思绪,他此刻只能和这甲板上的人一样,呆呆看着直直朝向这艘宝船掠空而来的蛟龙。
“来了!”言达摩淡然一笑。
青云上,巨大龙身俯冲而下,狂风混着雨水扑面压迫而来,呼啸声炸响在耳畔!
霎时间,所有人不由得一齐闭上眼。
再睁眼时。
微风悠悠,细雨飘落。
刘灵官垂下的双眼缓缓扫过甲板,目光很快停在突兀出现的两人身上,齐白羽正为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束上绸丝腰带。
鎏金云绣袍,眉高额宽,朝天伏犀骨,虎背熊腰虬髯客。
那男子刘灵官和古十二书居然都认得,先前,朝天宫的帝陵中,齐白羽曾带着他和庄周出现,带走了何春夏。
刚才那蛟龙,是幻象?还是
众人依旧沉浸在威压中,人潮拥挤的大船上静的可怕,言达摩先开口打破沉寂。
“老友,好久不见。”
“百年?千年?记不清了。”那虬髯客不紧不慢地扭身,与言达摩对视。
虬髯客的左眼眶内,白目暗淡。
燕栀瞧着那瞎眼,天机之力涌上双眼,想要窥探那虬髯客的命纹,突然一阵寒意从头窜到脚心,整个人被不住的冷颤包裹。收在腰间的五雷正法上的秘文瞬息间开始流转,一股暖流从剑身传递到燕栀周身,驱散严寒。这一切是不过短短一个眨眼,她的眼神一抖,却是如梦方醒般。
高处不胜寒。
那虬髯客扭头将视线从言达摩身上抽离,直勾勾地瞪向燕栀,点了点头,“找到了。”
言达摩摇了摇头,“这姑娘你杀不了,也带不走。”
“诸世轮回,让你糊涂了么?”虬髯客微微皱眉,“同情此界间万物,是慈悲,你以你之佛法传世,助愚者开悟,是善举。但共情这些庸者,对于你我,是再不过的愚蠢。”
“在孤高的地方站太久,老友,你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你我在星海中亦是一粒砂砾,女娲以天之残躯挥泥造人,你口中的愚者,庸者,不过是我们的本来样子。”言达摩再度摇头,“我的老友,漫长的梦中岁月教会给你的,难道只有傲慢么?”
虬髯客的双眼瞪圆,虎躯上提,身形像是暴涨一截,无形的威压逼簇四周,不怒自威。他长叹一口气,仅剩的一只右眼缓缓闭上再睁开,天地陡然间变色,乌云在众人头顶凝聚,雨落斜斜,时已入夏,寒意彻骨。
“疯了么!敢在这艘船上动手,没这船你也没法出海!”刘灵官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恐惧之下,大吼出声。
“我并不需要这艘船,来只是杀人。”齐白羽在那虬髯客的身后探出头来,笑了笑,看向燕栀,“我倒是没想过五雷正法会落到燕姑娘手里.我们这一代天机,狂澜生半人半妖还算有点意思,燕姑娘,你一个寻常女子,又何必来掺和这些,我敬燕家满门忠烈,不想你死在这里。”
燕栀有些慌乱,眼神下意识避开齐白羽那对黑眸,求助般看向言达摩,后者察觉到她的目光,摊开手,昂起头来,看向天空露了一丝笑意。
开口说话,不知对谁。
“我的老友,当你出现的时候,我看着你.”
我知道了一件事,原来天也会畏惧。
虬髯客波澜不惊的独眼中突然间冷峻下来,现了一丝杀意。
燕栀与他对视,杀气逼人,锋锐刺来,她咬了咬牙,强忍着压下控局,背手轻轻握住流转着秘文的五雷正法,平静下来,闭眼,再睁开时,紫色雷光在眼眸中闪烁,淡红薄唇轻动。
“诸界神雷,听我号令!”
散!
一道雷光劈开乌云,天地在霎时间明亮起来。
只不过短短一瞬.
散去的,是那道雷光。
天依旧暗淡。
那虬髯客轻蔑地摇了摇头,“诸界万法以雷法为尊,你的雷法,儿戏罢了。放心,这艘船上的人,不会死的痛苦。”
甲板上,多数人被异象镇住,听闻此话,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有巫马坤沉下脸来,长呼口气,高大的身形再度暴涨。他缓缓踏步上前,走到那虬髯客和齐白羽的近处。
一丈距离,巫马坤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虬髯客,几个呼吸间,浑身的筋肉皆以绷紧,他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力量带来的自信让他无比笃定,自己挥出的这一拳将轰碎面前的所有。
“炼体武者?八重山.啧啧,绝不容易,竟然只差了一步。”虬髯客点点头,语气间几份赞许之意,“我曾在人间,留下些东西。”
有史以来的第一炼体武者。
世间有山万重。
大余朝的开国元祖。
余万重。
此名讳一出,甲板上激起层层惊呼,先祖余万重早已死了数百年,是那蛟龙?惊呼后是沉寂,沉寂后膝盖磕在地上的轻声,一下,两下,在细雨中密密敲打起来。
跪伏在地上朝拜的人越来越多。
巫马坤依旧笔挺站着。
他同其他人一样震惊于虬髯客的身份,那在空中狂舞的龙影令他的双膝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肉体凡胎的双拳,也配挥向这神灵一般的人物么?
一介名号,已足以让他心生畏惧。
同其他肉体凡胎一样,他怕了。
呼啸声突然炸响!
这是拳风扬起的呼啸声!
巫马坤弓身收腹,气运周身,向前轰出他此生最重的一拳!
他不过是一介肉体凡胎,甚至没有天赋踏平九重山的普通人,面对天命真龙,山万重的炼体强者,他还能有什么呢?他只剩下勇气了。
颤抖着,向天命挥拳的勇气。
下一刻,巫马坤前倾着的伟岸躯体伴着血沫倒飞出去。
余万重抬手,拭去眼角因迸裂渗出的血珠,他转了圈脖子,耸了耸双肩,双眼瞪得浑圆。
“蝼蚁!”
大雨磅礴落下,墨色云层层,倒垂如斗。
天际遥望,水面拂拂,昏暗的芦苇荡间,一只孤舟倔强向前穿行。
那立在船头的少年郎望着天际长长叹了口气。
“终究是慢上一步。”
梦是很沉重的东西。
只有着抑制不住的鼻酸,泪水从紧闭着的眼皮涌出。
我只觉得有无尽的悲伤从心底炸开,蔓延在我的四肢和躯壳。
这令人作呕的情绪吞噬着我,我反复闭上眼。
永远不想再醒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