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的一下,段熠握着的御笔掉到了地上,沾染了原本圣洁庄严的地。
他怕自己听岔了,跌跌撞撞的打开了门,眼睛猩红得骇人:“你说什么?!”
“苌华宫不知何故,突然起火,且火势蔓延得非常快,如今整座宫殿已经被烈火吞噬。”
“据……据回报,皇后娘娘一直没离开过宫殿!”段熠踉跄一步,犹如五雷轰顶:“皎皎……”
他回过神来时,一把推开昊公公就要往苌华宫的方向奔去。
可不知何故,他越走越吃力,眼前慢慢开始出现重影,最后更是双腿发麻跌坐在了地上。
他望向手上那壶从宴席上就与自己寸步不离的酒,那壶孟云皎开席时敬过他的酒,不敢置信道:“难道孤的酒……”
‘哐啷’一声,手指被抽干了力气,酒壶从他的身边滚落,而段熠也陷入了昏迷。
再醒来时,他在太仪殿的龙塌上,魏太医和昊公公都守着,可他们的脸色特别不好。
段熠想到昏倒前听到的消息,确定了那不仅仅是他的幻觉,于是颤抖着声音问:“苌华宫怎样了?皇后救出来了没有?”
昊公公垂着头不敢言语,在段熠威严的逼视下,才不得不开口:“火快灭了,但皇后娘娘,还没出来……”
他还未说完,原本孱弱坐在龙塌上的人,不顾死活强使轻功,已像一阵风一样飞快的从他的身边掠过。
大火烧了足足一个时辰。
段熠来到苌华宫时,映入眼帘的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废墟。
一片黑乎乎的土地,完全没了往日金碧辉煌的模样。
要不是那跪了一地的苌华宫精卫如此熟悉,要不是苌华宫门前,种着皎皎最爱的梨树如此显眼……
段熠都不敢相信,这真的是孟云皎居住的苌华宫。
宫殿还在噼里啪啦地作响,纵使不断有宫人把一桶又一桶的水往里面倒,那里头还是有余火未灭,是以,并未有人敢身先士卒冲进火场去救皇后。
只有段熠,像是魔怔了一般,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面部线条绷得极紧,任何防护措施都不作,就大步往那残破不堪的殿门走去。
“陛下!”
明黄的身影引起了在场人的注意,没有人可以放任一国之君去冒险,于是所有人一拥而上,都要拦在陛下的前面。
“里面尚有余火未灭,陛下万金之躯,不能以身涉险啊!”
段熠没有看他们,眸子死死的看着那片废墟,那片可能还有孟云皎在的废墟。
“让开。”
“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宫人愣了一愣,也因着这个空隙,段熠迈入了废墟。
他们的担忧却不是杞人忧天,外头虽看着没了那熊熊的火焰,但内里,却还有些许火苗在噼里啪啦燃烧。
浓浓的烧焦味扑鼻而来,呛得人不断咳嗽,每呼出一口气,就会吸进更多废气,让原本就不算好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段熠强撑着病弱的身躯,蹒跚着往里边走去,额头很快布满一层汗珠,气血在身体里上溜下窜,像是下一秒,他就要晕厥在里头。
一团一团的烟簇冒出,熏红了人的双眼,不断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让人什么也看不真切,他只能凭感觉摸索着前进。
“皎皎?”
“皎皎你在哪?孤来找你了。”
殿内空旷,根本无人应答,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响。
所有的木制家俱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七歪八倒的拦住了去路,好几次把人给绊倒。
眼前一片灰黑,没有任何艳丽的颜色,也没有活人的气息。
但段熠还在自欺欺人,嘴里呼唤着:“皎皎孤来迟了,你是不是在生孤的气所以躲起来了?”
“你别生气了,出来好吗,要打要骂都随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别不理睬孤……”
依旧是无人应答。
段熠来到了寝殿,他迈着灌了铅的双腿越过门槛,当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他顿时气血流窜,险些站立不稳。
这里是火势最初蔓延的地方,比其他偏殿的状况更为可怖,一片废墟,无一处安好,在这里还能活下去的几率根本为零。
就连蒙骗自己的段熠也改了想法,他宁可找不到孟云皎,也不愿找到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于是他喃喃道:“不会的,皎皎不会在里面,她肯定是出去了,是那些宫人看漏了……”
然而上天没听见他的祈求,在段熠转过拐角出时,他看见地面上躺着一只金手镯。
那是孟云皎的随身饰品!
“皎皎!”
段熠心急如焚,飞快的就冲上前去,没注意到上方被烧断的横梁摇摇欲坠。
‘喀嚓’一声,被烧得赤红的大块重物坠下,眼看就要砸向地面,段熠不加思索的抬手去挡——
“呃……”
炽热的火焰加上横梁的重量施加在段熠的右手上,他们贪婪的吞噬者它,仿佛想把这双右手也化为这里焚尽的一物。
段熠的右手脱了臼,鲜血横流,松垮垮的垂落在他的身侧。
他却不加理会,疯魔了一般扑向地面,扑向那个他挥手挡开横梁,成功护下的骸骨。
是的,只剩一副骸骨。
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有。
段熠怔怔的看着那只金手镯,眼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
段熠失魂落魄的把骸骨抱出来。
其实那骨头已经被大火烧得脆化,几乎一捏就会碎,但段熠还是小心翼翼的把它拼凑,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般,一步一步走得谨慎。
他很是矛盾,动作间极具呵护,但心里却是不信。
到走出苌华宫他还是不信,怀里那副骸骨是属于孟云皎的。
“陛下你的手!”
魏太医和昊公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他们大缙的国君,不顾自身安危,猛闯火场,到出来时那明黄色的龙袍已被污渍染成了灰黑色,狼狈得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而段熠的右手,被鲜血染红,有殷红随着他的走动流出,在地面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魏太医忧心不已,忙走上去要给段熠查看右手的伤势。
怎知段熠想是看到救命稻草般,抓着她道:“孤的手无碍。你快来看看这……它的手腕上戴着皎皎的贴身饰品,你常年给皎皎诊治,应当很清楚皎皎的身形骨架,你快来看看,然后告诉孤,这不是皎皎。”
他疯癫的模样让魏太医于心不忍,段熠才进去这么一瞬间,却憔悴得可怕,他布满血丝的双瞳定在了那骸骨身上,现在任谁去唤他,他都听不见了。
“快来看啊!孤最信你,知道你定不会蒙骗孤的。”
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魏太医身上,但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肯接受。
那金手镯是孟云皎的母亲临终前给她戴上的,那是孟云皎对母亲的所有念想,她轻易摘不得。
所以,若不是人死魂灭,这等重要之物又为何会遗留在火场上?
魏太医跪伏在骸骨面前查验,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如何?”一介帝王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话语间隐隐带着颤音。
魏太医心里闪过一丝犹豫,最后还是抿了抿唇:“皇后常年被毒液浸泡,骨骼发黑,与常人有异。而且观骨龄,眼前这副实乃碧玉年华的女性。”
“陛下节哀,这的的确确是皇后娘娘。”
段熠趔趄一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头疼欲裂。
气息再也不受控的上蹿下涌,他咽了下去一大口淤血,跌跪在骸骨面前,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怎么会这样?”
这时一宫人冒冒失失的跑了过来,匍匐在段熠脚边:“陛下,奴才在后院找到疑似……疑似皇后娘娘留下的遗书!”
那上头写着‘星辰亲启’。
无人不知,星辰是皇后娘娘给陛下起的昵称,这娟秀的笔迹,未干的墨汁,必出自皇后无疑。
段熠身躯一震,未等昊公公宣读,就不顾仪态的把书信抢了过来。他随意擦拭掉眼泪,左手一挥,展开了书信。
到那一刻,他心里那一簇火苗还未灭尽的,他还抱有希望。
他多想……里头写着这一切都是孟云皎与他开的玩笑。
她就是调皮的想作弄他,而后像以前那样,嘲笑他:“星辰,你又被我骗了,真笨!”
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里头的字字句句,荡气回肠,宛若那人的绝笔遗言。
星辰。
你是大缙皇帝,照理我不该这般称呼你,但我既是将死之人,你就容许我无礼这么一回吧。
在我心中,你虽然坏,但也不是十恶不赦的,所以我才斗胆央求你,在我死后,不要责怪任何人,不要降罪予侍卫宫婢,也不要再伤害孟家三十五口人,我相信你不会拒绝我人生中最后一个请求的。
你不需要自责,这都是我的选择。在辞哥哥走后,我就没了活下去的信念,拓跋公主也好,你也好,你们做再多也引起不了我内心的波澜,阻止不了我想追随辞哥哥的决心。
所以星辰,听我的,放手吧。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啪嗒——啪嗒——
平日在朝堂上叱咤风云,身披龙袍的男人,此时抱着一封书信,哭得像个泪人。
“为什么?不是说只要离宫,你就能够开怀吗?孤都答应你了!孤都答应放你走了!”
明明只差了一点啊,只要他把那封和离书写好了,明日他就会亲自送她出宫。以后,各生欢喜。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她选择自寻短见呢?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段熠红着眼,满眼愤恨的望着眼前冷冰冰的骸骨:“你宁可死,也不愿意相信孤吗?”
这段日子的种种在段熠的脑海里回荡。
孟云皎变得沉默寡言,她把自己关在一隅之地里,画地为牢。
面对他的索求,她装作顺从,实则早在暗中谋划。
不知何时起,赴死的念头就在她脑海中产生,随着时间流逝,这股念头非但没有淡去,反而越演越烈。
当他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段熠想起在宴席上,孟云皎一反常态,给他敬酒,想起她在转身之前,嘴角绽开的最后一抹笑容。
原来她在跟他告别啊,她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啊!
“为何,你从未信我?”
为何,她心里藏的一切,都从未与他说?
段熠跪在那骸骨面前,撕心裂肺的恸哭:“皎皎,你怎么这么狠心!”
周遭的宫人一直踌躇在原地,不敢上前。
直到那话音落下,他们看着有艳红的鲜血从帝王的喉间喷涌而出,在空中洒下一道耀眼绚丽的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