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段熠眼睛一亮,像是见到救星般,虚心向他讨教。
谢宗澜倾囊相授,把自己多年来跟女眷相处的经验全数告知。
“说到底皇后娘娘也是个姑娘家,陛下自然不能把对付朝臣的手段使在她身上的。越是凶狠就会把她推得越远,要用柔情,要用心意……”
段熠琢磨了好几日,总算领悟出当中的精髓。
要用心思,把孟云皎喜欢的东西摆到她面前……
他马不停蹄的筹备,终于在夏夜初临时,把一切都安排妥帖。
孟云皎嗜睡困倦,在夜间更是抗拒出门,段熠不管不顾,硬是把人带出了苌华宫。
“已经亥时了,陛下自己不想入寝,就非要来扰人清梦吗?”
孟云皎的话里充满怨怼,语气也不怎么好,但段熠想起谢宗澜的嘱咐,愣是把他易怒易躁的坏脾气给按捺住了。
他好声好气的哄道:“皎皎,孤就想给你看个东西,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孤保证,看完了就让你回去,绝不会再干涉你。”
没法,孟云皎只能在这夜幕中吹着晚风,看着段熠命人把一箱箱蒙着黑布的东西搬出来,一箱一箱叠了起来,像是在她面前矗起一栋高墙。
她看不清黑布之后隐藏着什么,也没兴趣知道,现如今,她除了入梦,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但段熠并不知道,他甚至满怀期待,想看到孟云皎心怒放的样子。
在孟云皎耐心即将告罄时,段熠击掌示意,宫人们把黑布掀开,面前一栋‘墙’没了遮掩,里头的光景露了出来。
刹那间宫灯全灭,只有眼前的细碎光影,照亮了整片黑夜。
好亮……
孟云皎定睛一看,才发现了其中奥秘。
是好多好多的萤火虫。
他们在匣子里飞舞,但匣子是透明的,看上去就像他们在空中飞舞一般,一闪一闪的,很是震撼。
那里头的萤火虫足有数以万只,数量庞大,要是在野外,萤火虫四散,肯定没能看到这般难能可贵的光景。
段熠对自己的杰作感到得意。
孟云皎喜欢闪亮的东西,喜欢满天星辰。他无法把星星摘下,但他能把好似星星那样闪烁的美物搬到她的眼前,让她日夜观赏。
段熠靠近,执起她的手:“孤可是亲自去抓得,一只一只把他们抓进匣子,没有假手于人。孤想让你知道孤对你的心意……”
“只要能让你开怀,孤做什么都愿意。”
萤火虫在透明墙里闪烁,与天上的星星相映成辉,男人深情的告白近在耳畔。还有虔诚的眼神坚定不移。
这是多么浪漫,多么动人的一幕。
可孟云皎只觉得刺眼。
萤火虫被困在一方天地里,不得自由,直到殒命的那一刻,都逃不出这座囚笼,如同她一般。
孟云皎抬首看向段熠,眼里却没有丝毫他所期盼的动容:“它们的生命已经如此短暂了,你还要禁锢着吗?”
段熠是不理解她的想法的。
他只认为,萤火虫的一生那么短,就要让它们在这短暂的时间绽放光彩,它们能在孟云皎面前翩翩起舞,那它们的生命也算有了价值。
至于在哪里绽放,是不是被迫绽放,又有什么重要?
孟云皎眼神空洞,她抬手在虚空一抓,脸上尽显憧憬。
“段熠。”她唤他。
“你不是一直问,我想要什么吗?”
段熠被她后半句话吸引了全部注意,没去细想她的称呼。
他眉头竖起,全神贯注地听她说——
“我想要自由,你能给吗?”
段熠怔住,握住她的手也不自觉松开了。
她最想要的是自由。
这个东西看起来没有价值,确实孟云皎的毕生所向。
而他明明坐拥天下,却没法给她这么简单的东西。
孟云皎见段熠久久沉默,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止不住激动:“我求你了,段熠……放我走吧,如果你不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就放我出宫……”
她真的很害怕,自己会像这些萤火虫一样,被困在一隅之地,死也无法善终。
这座宫墙就像个夺命阵,一天一天在吞噬她的寿数,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她想走……她只想走。
段熠见不得孟云皎神伤,她的哭诉会让他痛不欲生。
他把她揽进了怀里,手足无措道:“你喜欢自由我知道,你再等等……我已经让段鸣开始学习治国之道,等他再长大些,我就能传位给他。”
“届时,我会带你游遍四海八荒。你说过喜欢班赛,你说过向往拓跋公主描述的那种草原生活,我都记住的……我会带你去,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他自顾自陷入美好的幻想,把怀中人抱得越来越紧,仿佛这样就能填补他的不安。
孟云皎把段熠挣脱开来,力气之大令人猝不及防。
她对上他深邃的眸,歇斯底里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并不想跟你去做这些!我想你离远远的,我去哪儿都好,只要不是在你身边,我就是自由的,你懂不懂?!”
段熠被推得一个趔趄,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孟云皎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在他脑海中回荡,像魔咒一般缠绕着他。
段熠沉吟许久才开口,神态有些疯癫:“说到底,你就是想离开我。”
“什么自由不过是你的托词,恐怕若是能离开我,就算是让你到那黑漆漆的皇陵去陪着你的辞哥哥,你都是乐在其中的吧?”
他不甘心,自己愿意抛下这至尊之位,抛却荣华富贵,跟她去流浪。
自己低声下气的讨好,处处为她着想,求的只不过能把她留在身边。
而她心心念念的,就只想着怎么离开他!
他所有的计划,全是他一人的独角戏。
段熠痛苦哀求:“为什么你就不能在心里给我划出一点位置,我们好好过下去呢?”
孟云皎像是听到什么笑话。
他是太天真,还是太自负,怎么还敢有这种奢念?怎么还敢,问出这种问题?
她仰天长笑,良久,方才道:“你难道不清楚吗?你杀了我父亲,杀了容嬷嬷,杀了翠迎,杀了我的孩子……”
“你还认为我们如何能走下去?!”
孟云皎的眸里是不加掩饰的仇恨,是恨不得把眼前人撕成八块为旧人报复的恨意,她就这样平静的看着他,深深刺痛他的心脏。
段熠浑身像是被白蚁啃噬般,泛起密密麻麻的痛,她的眼神,让他恐慌。她一日比一日更陌生的态度,让他彻底慌了神。
他捂住左胸,那里头有气血在不受控的翻涌,争腾着想要破体而出。
他们为什么会一步一步走向这样的局面?
回想到以往的种种,他感到窒息,感到下一刻就会死去。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很痛,皎皎。你不能恨我,这对我不公平……”
她怎么能说恨他呢?他那么爱她,他为她做了那么多……
段熠好想把隐藏许久的秘密全部倾诉,他不想再承受这么多的负担了。
他好累,他不想让孟云皎再恨他了,他好痛,他快受不住了。
气血在乱窜,喉头里有铁锈味,这种血腥的味道充斥着,令人感受到绝望的氛围。
他无助的攥住孟云皎的手,低声央求道:“是不是只要我把杀死孟年的真相说出来,你就会原谅我,你就不会再恨我?”
段熠仿佛走火入魔了,箍住她的手格外用力,直勒出了一条红痕也毫无所觉。
他的眼睛猩红的像一头野兽,仿佛下一秒就会把她拆骨入腹。
孟云皎根本没心思听他说什么真相,她现在只想逃离他,在他发疯之前离他远远的。
“已经不重要了段熠!不管真相是怎样,我们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你为什么偏爱勉强呢?”
段熠眼里满是受伤,她不留情面的话令原本的情况雪上加霜。
此刻,段熠彻底陷入魔怔,只想着把真相说出来。
仿佛只有说出来了,他的太阳穴才不会突突的跳,心口也不会像被锤子砸中一把疼得稀巴烂。
“我要说……我今天一定要说……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都要说!”
他紧紧逼视她,不容她逃避:“你不能因为这样一个人来误解我……你父亲的死一点也不无辜!”
“你知不知道……”
话即将要脱口而出之时,段熠喉头一紧,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全都染在躲避不及的孟云皎身上。
紧接着,他浑身像是被抽走的魂魄一般,再也站立不稳,直挺挺的倒进了孟云皎的怀中。
孟云皎只感到胸口一阵灼热,她根本反应不及,条件反射的低头,入目便是段熠苍白的面容。
他的嘴角延绵着流之不尽的鲜血,脖颈处条条青筋浮现,触目惊心。
上一秒还怒气冲冲的人,此时像是没了生命气息,虚弱的将全部重量压在她身上。
刹那间,她脑子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疑问在盘旋:怎么会这样?-
太仪殿,龙塌之上。
男子眉头紧锁,额间布满细密汗珠,他不断挣扎,像是被梦魇所困。
他双眼紧闭,薄唇溢出呓语:“皎皎……皎皎……”
魏太医精准的在他的双头维穴、四白穴、翳风穴下了针,很快便起了作用,段熠从梦魇中抽身,眉头舒展开来。
半梦半醒间,他抓着了一人的手,嘴里呢喃着:“皎皎……不要走。”
他很使劲,像是拽住什么珍宝一般,就连昏睡中也不肯撒手。
女子柔荑不盈一握,肤色也是偏白,跟男子的有所不同。他的手掌很阔,有种属于男性的温热。
肌肤相贴之时,魏太医有一瞬间愣神,她呆呆的望着自己露出袖子的手腕,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好在顷刻之间段熠思绪清朗,他抽回手,虚弱的掩嘴轻咳,气若游丝道:“是你啊……皎皎呢?”
魏太医掩饰好面上不该出现的神情,恢复了一派恭敬之姿。
她行了行礼,一五一十汇报:“陛下毒素发作时情势骇人,臣恐皇后娘娘起疑心,便让她回到苌华宫等候消息。”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自语般补上了一句:“主要,娘娘也没有坚持要伴随圣驾。”
一国之君当众晕厥,即使是平常人,也该格外挂心,何况孟云皎是他名义上的妃子。
孟云皎此举,确实引起诸多微词。
段熠却并不意外。
孟云皎向来不在乎他的死活,如今正是夜半,孟云皎又怎会牺牲她的就寝时间,来到他的塌边守候。
她从来不屑去演,也不必去演。
他摆了摆手道:“不说她了。孤的状况如何,为何会忽然呕血昏厥?”
这次醒来,段熠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他有一阵不好的预感。
果然,魏太医沉吟片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体内毒素已扩散至五脏六腑,但臣会竭尽所能,尽力压制,务求给陛下争取最多的时间!”
段熠的心上咯噔了一下。
他又怎会听不懂魏太医话里的意思。
早在之前魏太医也曾说过他感染的情况特殊,史无前例,依她如今的医术,并不能彻底解毒,只能暂缓毒素扩散的时日。
而他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不仅再三糟蹋自己的龙体,还三翻四次不听遗嘱,导致气血上涌,加速了毒发的时间。
段熠把衾被攥出细纹,僵着身子,声音发颤:“若是压制不住,会怎样?”
“陛下……”魏太医三缄其口。
段熠艰难的把她不忍说出口的答案说出来:“孤会死……对吗?”
他从未想过死神离他这么近。
他仗着自己内力深厚,又有龙气护体,自是能够排除万难,绝不会如常人一般寿短。
然而现在魏太医却告诉他,她一直都没有再玩笑,他的身体早已经不起折腾。
但即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所有后果,他都应该有心理准备。
段熠闭了闭眼,消化那千丝万缕的情绪。
须臾才开口:“孤还有多少时日?”
魏太医面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半晌后,才犹犹豫豫的举起三根手指:“……已不足三月。”
段熠跌坐在塌上,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竟然……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那一刻,心里最放不下的不是得来不易的权利地位,也不是大缙的未来,而是孟云皎一个人。
他本也不是贪生之人,早在之前被追杀时,他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念。
是孟云皎改变了他,让他人生中有了一抹光,让他生命有了意义,也有了舍不下的东西。
想到自己再也不能与她长相厮守,段熠的心里五味杂陈。
“孤昨日,竟然还想把真相告知皎皎……也幸好没来得及说。”
他都已是将死之人了,又何苦为了一时之快,把藏了这么久的秘密全盘托出?
那样不仅白费了之前的苦苦相瞒,也会让孟云皎的未来被阴影笼罩着。
他怎么舍得这么自私,让孟云皎独自面对那些残酷的真相?
段熠苦笑道:“反正孤也快死了,被她误解了这么久,也不差这点时间。若是能让皎皎余生欢乐安康,孤即使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依旧承受她恨意的折磨,又有什么关系?”
“就让孤,把这个秘密带入棺材吧……”
虽说死之前不能得到她的原谅,是一种遗憾。但能保留她的纯真,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魏太医望着帝王隽秀的容貌,深深感到惋惜,向来镇定自持的名医,话里也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臣不会让陛下出事的,若是陛下有什么闪失,臣自当以死谢罪!”
段熠听惯了这些表忠心的发言,并没有当真,只虚扶了扶她道:“孤从未怪罪你,你能把皎皎救回来,就已经尽了太医的职责。孤这些都是命数,你不必挂怀。”
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笑容惨白:“对了,算算时日,皎皎也快痊愈了吧。”
他对自己的际遇一笑置之,反而在这么一个天塌下来的时刻,占据他心里的还是孟云皎的事。
段熠对孟云皎的病情一直很上心,日日询问魏太医的诊治,也掰着手指一天天的算。这么看来,只要孟云皎配合治疗,不出一个月,就能彻底康复。
届时就不再需要依赖魏太医的诊治,也不需要继续留在他身边了……
“正是。”
段熠瞬间释怀:“那孤……也算是能给她自由了。”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心甘情愿放她走,却是以生命的终结,为代价。
*
孟云皎也没料到,自己再见段熠会是这种情况。
毕竟前不久,他可是生龙活虎的与她起争执的。
段熠今日似乎很畏寒,大热天的,寝宫里起了好几个火盆,噼里啪啦在作响。
她都快捂出热痱子了,他却裹着厚重的被,靠坐在罗汉塌上,看起来很是体弱。
孟云皎看着那苍白的面容,唇瓣动了动,本想问出几句关心的话,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两人相顾无言,还是段熠先打破的沉默:“太医说孤只是怒急攻心,养养就好了,并无大碍。”
孟云皎点了点头:“那就好。”
“陛下唤臣妾前来,是有何事?”
她也没想到,段熠的态度会有三百六十度转变。那日凶狠的气势全数不见,此刻他的话里全是妥协。
“孤已经想通了。你说想要出宫,孤应允了。”
孟云皎惊诧的抬起眸,就见他面容上不带一丁点玩味:“但你还需要留在皇宫一个月,一月之期后,是去是留皆随你心,孤再也不阻拦。”
段熠的态度可谓是非常真挚。但孟云皎第一个反应还是不信。
她不信这样一个占有欲强的人,会突然做出这样的转变。毕竟那日在御园中,他强硬的态度还历历在目。
况且,他也不是没有反悔过的前科。
他是那么的霸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个品德就从未在他身上体现过。
若她当真,抱有期待,最终希望落空恐怕才是最为致命。
段熠猜出了她的想法,无奈道:“孤不会再出尔反尔,若你不信,可立字为证。”
他挣扎着想下塌,却动作迟缓,孟云皎见状没法勉强,只摇了摇头道:“陛下金口玉言,臣妾自然是信的。”
段熠也没有坚持。
毕竟她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他命不久矣……这次,即使再不舍,也一定会如她所愿了。
看到自己残败的身躯,悲伤的情绪瞬间笼罩着他。
心上人近在咫尺,往后却要天人永隔。
段熠禁不住执起孟云皎的手,语带央求:“那么这一个月,你好好做这一国之后,别再使性子,也别再提起不该提的人了,可好?”
他想要在人生的最后这段时间,跟她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他想要在让他们的关系结束在幸福中,而不是日日在争吵中度过。
他其实还有很多请求,他想让她别再想着段辞,别再对他说恨,把她心上最重要的那个位置空出来,让他活在她爱过他的假象也好。
但段熠清楚孟云皎此时对他有多少怨怼,他又何必强人所难,让双方都难堪呢。
孟云皎本想答应,只是那日他未说完的话,盘旋在她心里,让她始终放不下。
当日段熠想对她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为什么会激动得气血上涌?
直觉告诉她,这里有很重要的信息,她不能错过。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当日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我父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