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过, 只要她说出来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成全。
她想做什么,只要能让她开怀的, 不要感到勉强的,他都愿意陪她去做。
怎知孟云皎歪了歪脑袋,很诚恳的回答:“我想就寝了。”
段熠无言以对。
她午时才醒,如今刚过未时,她又想回到塌上了。
这让段熠很恐慌。
孟云皎看到段熠的脸色沉了下去, 生怕惹他不满,他又要对福安下手了,于是战战兢兢的开口:“我不是故意跟你作对的, 我真的很累, 我很想休息。”
这几日其实她找到沉浸梦乡的滋味了。
那里面有父亲,有翠迎,有孩子,也有段辞。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里没有悲伤, 只有快乐。
最重要的是,那里的星辰,很好很好。
那为什么不能让她一直待在那里, 做喜欢的事, 陪伴喜欢的人, 段熠则留在这里,完成他的野心,继续他的宏图大业呢?
她不明白。
鱼与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当段熠选择了造反, 选择了皇位, 就是选择了放弃她们之间的美好。
他却自私的想把她留在身边,让她像以前那样与他好好相处。
可,怎么可能呢?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可结果却差强人意啊。
“跟孤出去!”
段熠又不知是发了什么疯,脸上愠色明显。他‘啪’的一声放下奏折,半拖半扯的把她带到屋外。
孟云皎许久没离开过宫殿,甫一接触到刺目的阳光,就不大适应的眯起了眼,浑身写满了抗拒。
她挣扎着想从他的桎梏里逃出,语气格外委屈:“不是你不爱让我出门吗,让我留在殿内吧,我睏了。”
孟云皎的面孔在阳光底下白得惊人。像是畏惧阳光的鬼魂一般,一不小心变回烟消云散。
段熠想到这个情形,心里头慌得不行,也顾不得她的抗拒了,硬是把人带到了御园。
然而用心欣赏美景的只有他一个,以往吵吵嚷嚷想出来看看繁华三千的人此时心不在焉的,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巴掌大的小脸毫无瑕疵,长如薄翼的睫毛扑扇扑扇,两只如鹿一般的眼珠子水汪汪的,像是饱受了欺凌一般,惹人生怜。
段熠忍不住抬手拂了拂她的眼帘,低哄道:“皎皎,你看,荼蘼开了。”
荼蘼的期很短,只在春末绽放。孟云皎很多次都错过了,段熠记在了心上,在御园种上一大片荼蘼,并答应以后只要春末,都不会限制她的行动。
当时孟云皎是很期待春末的到来的,可现在一大片荼蘼在她面前绽放,她却没有雅兴去赏了。
孟云皎敷衍的扫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看过了,回去吧。”
她的脸上没有闪过丝毫表情,更没有段熠期待的欢欣雀跃。
段熠身侧的双手按捺不住攥成拳,却依旧耐心的诱导着:“皎皎你看这里是不是很熟悉,有没有想起什么?”
他想她多灵活灵活脑筋,才不会每天都那么嗜睡。
想什么都好,想些有趣的、愉悦的,许会令人心旷神怡,打通任督六脉。
这里是御园的正中央,大片簇把他们围绕,是最佳的观景位置。
不远处有一块假山,潺潺流水声不断。阵阵香飘进鼻腔里,令人格外惬意。
段熠也不免受到气氛感染,回忆起在这一片地儿,曾经流连忘返的瞬间。
他见孟云皎懵懵懂懂的不答话,只好亲自给她解答:“是大婚当日……我们亲吻的地方。”
他凝望她,格外郑重:“是我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孟云皎总算记起来了,但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不过她为了去见段辞,虚与委蛇罢了。
没想到,距离封后大典没多久,但却沧海桑田,心境全都变了。
她抬头看向段熠,在他目光灼灼下,不轻不重的‘哦’了一声。
段熠有些失落。
这些经历,只有他一人记住,她从来不屑去记。
段熠又带孟云皎来到他以前居住的冷宫。
是他寂寥的前半生,突然有一束光闯入的地方。
那根木柱子还有一个孔洞,是他一剑把恶犬钉死的印记。
那时候有个小姑娘,用瞻仰的眼神望着他,亮晶晶的,让他彻底沦陷,这一沦陷,就是大半生。
段熠抚摸着那个凹陷,颇有些感触。
开口时嗓音有些哑:“那皎皎记得这里吗?”
孟云皎依旧是恍恍惚惚的,要不是因为把柄在他手上,她早已因为他阻止她入寝,非要逼着她去这去那而恼怒了。
他堂堂一介帝王,就算内忧外患已除,也该百事缠身吧,现如今不仅天天往她的苌华宫蹦跶,还带着她漫无目的闲逛,他就不觉得自己不是个称职的君主吗?
这里荒废凋零,比御园更无趣,她哈欠连连,丝毫没有打量的兴致。
段熠自顾自陷入回忆:“是我小时候居住的地方。”
“也是我俩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他从未对她说过往事,孟云皎只知他小时候过得凄苦,却不知其中艰辛。
以往她想了解的时候他没说,他现在说了,她却没兴趣知道了。
想必是她未记事的年龄发生的吧,毕竟稍微大点的时候,父亲就以她身体虚弱为由,鲜少让她入宫去了。除了段辞,她对其他皇宫里的贵人和皇子,也没什么印象。
小时候有过交际又如何?也改变不了他长成了恶魔的事实。
段熠见孟云皎兴致缺缺,也没再自讨没趣的说下去了。
走着走着,两人竟来到了松榭宫。
段辞不在了,这里就成了年幼的十三王爷,段鸣的居所。
段鸣与段辞本就亲密,得知了段辞的死讯他乖巧的不哭不闹,就央着段熠把这里分给他,好让他住在这就好像感觉段辞还在身边那样。
段鸣今年才五岁,是最为天真无邪的年纪,也是唯一不知段熠的恶迹,愿意四哥哥四哥哥那样对他呼唤的人。
段熠不愿因为这点小事就拂了段鸣的意,便答应了他。
此时带着孟云皎来到这才想到这茬,也不知孟云皎会不会因为这事而怪罪他。
段熠这里才想着段鸣,那里就传来哒哒哒脚步不稳的声响。
“皇兄你来了?”
段鸣才长到段熠大腿处那么高,他一看到亲近的人就一把扑过来抓住他的衣摆,完全没有与天子的尊卑之分。
段熠见了他可爱的模样,这几天的阴郁也难得的消散了些许,他把段鸣抱了起来,朝他示意:“叫嫂嫂。”
段鸣也乖顺,歪了歪头道:“嫂嫂好。”
孟云皎不想让稚童伤心,扯了扯嘴角跟他招呼。
冷清许久的松榭宫迎来客人,段鸣可没那么轻易放他们走了,愣是拉着段熠,让他指导指导功课。
“皇兄,这几天我可听话了,太傅都称赞我,说我孺子什么……”
段鸣想炫耀自己刚学会的词句,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懊恼得小脸都皱在了一块,滑稽极了。
段熠拍了拍他的脑袋,顺势接下:“孺子可教。”
他眼里满是欣慰,不像是君王对皇室子弟充满防备的样子,反而他看起来对段鸣寄予厚望,许是想在未来让他有一番作为。
段熠指导段鸣的时候很认真,一时也没留意到孟云皎悄悄从座位离开。
孟云皎心里有些堵,听着耳边稚嫩的童音,她的呼吸变得格外困难。
她从不知,段熠对小孩也有那么柔和的一面。她只记得,他残忍的让她滑胎,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忍心残害。
原本,她的孩儿是可以出生的。
她的孩儿也能长成段鸣这般,活泼可爱的。
孟云皎眼眶湿润,视线模糊一片,她看也没看,推开了一间偏殿的房门,来到塌上,合衣而卧。
她逃避似的不去深想,认定只要歇下,小孩的身影就不会在她面前挥之不去。
只要进入了梦乡,她就能看到她的孩儿,她就不用伤感了。
可是‘吱呀’一声,打破了一室的平静。
段熠见孟云皎在这,貌似松了口气:“原来你躲到这儿来了。”
他不愿见她这般嗜睡,堂堂一国之后,人还在别人的宫里,就不顾仪态的入寝,简直有失观瞻。于是把她拽了起来。
见孟云皎怒瞪着他,像是起床气无处发泄的样子,他就觉得有趣,便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段熠瞧了一眼周遭的环境,用暖昧的语气调侃道:“竟然跑到这儿来了,是不是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孟云皎被人打断了与周公的会面,自然没什么好气:“不记得。”
段熠似乎不信:“不记得?”
他带着她来到柜边,把她抵在上面,腿脚一弯拦住了她的去路。
而后俯身,灼热的荷尔蒙气息喷洒在她的颈边,令她止不住颤栗:“当初我们在这里……你的辞哥哥就在隔壁。”
他引人遐想的停顿,但那意味不明的语气却是露.骨至极。
脑海里似有碰撞的声音在作响,那些令人羞于启齿的画面不受控制的上演,孟云皎的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段熠却尚未满意,他见不得她平静无波的眼眸,他恶劣的想要打散它,想要让她记起,属于他们俩人之间的点点滴滴。
“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说着,他骨节分明的手从她的衣襟伸了进去,欲往更隐秘的地方探去。
孟云皎倏地被一阵冷意惊醒,看着眼前肆意妄为的男人,她像是受惊般,眼泪从眸子里滑了出来。
然后她再抑制不住,扒着柜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太压抑了。
从刚才进入松榭宫想起段辞,在忆起逝去的孩儿,她就一直再强忍,到现在还要承受这人的逼迫。
孟云皎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想放声大哭,把所有委屈发泄出来。
她毫无预兆的哭泣,让段熠手足无措,他只是想她情绪有些波动,却不想弄巧反拙,不免生起一丝愧疚之意。
“皎皎?”
刚想伸手安慰两句,却听孟云皎的哭腔里隐约溢出一个人的名字。
“辞哥哥……辞哥哥……”
段熠举到半空中的手一顿。
原来,她是因为段辞在哭。
过了这么久,还是因为段辞。
段熠的手倏然浮现出青筋,明显在强忍把她抓起来不管不顾处置的冲动。
他声音很低,似在隐忍:“原来你还有喜怒哀乐啊?但却不是为了我。”
这几天他想发设法让孟云皎从悲伤走出来。
他放下繁冗的政务跑到苌华宫陪伴她,开解她。甚至越过底线带她出来,让她可以做她喜欢的事。
他不惜放低身份哄她逗她,想尽办法让她开怀,可却是徒劳。
如今,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段辞的名字,就能让她溃不成军,所有隐藏起来的喜怒哀乐一涌而出。
原来她不是五感敝塞了,她只是不想搭理他这个多余的人。
段熠怒不可遏,把孟云皎提了起来,逼迫她对视:“他已经死了!孟云皎!段辞已经死了!”
猩红的眼睛布满血丝,他像是濒临疯癫的野兽。
“难道你要让他一辈子活在我们中间吗?”
不是说时间能冲淡一切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把这件事放下,他们一起往前走呢。
他已经给了她那么长时间了,为何却一点成效都没有呢?
段熠无力的靠在墙沿,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
“皎皎……你想让我怎么做?是不是要我死在你面前,一命抵一命,你方才满意?”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孟云皎接连不断的抽噎声,她连弥补的机会,都不愿给他。
段熠这次没有随她回苌华宫。
孟云皎踏入院子时,远远就看见一抹佝偻的背影,坚毅的跪在殿门前。
深蓝色的太监服洗得发白,褐色的靴子却是崭新的,是她不久前,给福安做的,他一直很珍惜。
他珍惜他们之间的姊弟情意,所以即使被驱赶了这么多次,在被段熠放出来的那一刻,他还是固执地跑到这里,乞求阿姊见他一面。
孟云皎颇有些安慰。
好多人都离她而去了,但至少,福安还好好地活着。
也是唯一一个,她还能守护的人。
“福安。”孟云皎柔声唤道。
跪着的少年一愣,受惊似的回过头来,眼中满是欣喜:“阿姊愿意见我了?”
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阿姊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与她亲近,也不愿让他留在苌华宫伺候。
陛下责罚他命他面壁思过,他不害怕。他怕的是,阿姊不要他。
孟云皎虚虚把福安扶起,两人坐到长凳上,促膝长谈。
“福安,我已央求陛下,让你出宫。”
段熠前些日子就把福安放出来了,只是地牢寒气过重,福安大病一场,躺了几日。今日才得以拖着孱弱的身躯来到苌华宫而已。
记得那日段熠跟她提起的时候,她的神情也是半信半疑:“你把福安放出来了?那以后……”
“你再也不会对他下手了?”
孟云皎眼中的质疑深深刺痛段熠的心,他喟叹:“我本来就没打算对福安动手,是你不相信我而已。”
“若是不放心,便让他出宫去吧,山高皇帝远,你总不至于害怕孤大费周章派人追杀一个内官。”
得段熠的恩准,孟云皎自然是求之不得。
不管段熠是良心发现还是仅仅想打消她的防备,反正福安能离宫,是最好的。
他跑得越远,就越安全,她也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福安难掩惊诧:“阿姊,你让福安走?可阿姊就在皇宫,福安能走去哪里?”
他们本就情同手足,这段时间的福祸相依,更是令俩人的感情有了飞跃式进展。
但孟云皎自知自己时日无多,更是离宫无望,便不想耽搁福安了,当然,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事,她自是不愿让福安知晓的。
“去哪里都好,只要活着,我们总能相会的。这次的机会难得,错过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福安眉头紧锁:“可……”
话音被打断,孟云皎拍了拍福安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听阿姊的,先行离宫吧。”
福安内心极度挣扎,面上满含着不舍,却不敢忤逆阿姊的意愿。
须臾,他像是想到什么,眸光闪过一抹精光,朝孟云皎郑重的点了点头。
*
御书房内。
段熠在听着中书令的汇报,却频频走神,脑子里全是孟云皎悲恸的那抹倩影。
“陛下……陛下?”
谢宗澜的呼唤声惊醒了他。
段熠轻咳一声,欲盖弥彰道:“宗澜,东骥那里怎么说?”
谢宗澜是段熠新提拔的心腹。
段熠一直知晓,端敏倩对他有情。当初端敏倩三翻四次离间他和孟云皎的关系后,他就与端戍两父女起了嫌隙。
加上段熠是个不喜被人掌控命运的性子,对待居功自傲的端戍两父女,他自是不愿委以重用。
趁着科举殿试的机会,他看中了为人刚正不阿的文状元谢宗澜,带在身边磨炼一番后,确定了谢宗澜是可信之人,便提携他顶替端敏倩,担任中书令的要职了。
这回也是因为段熠强硬搜查钱文宇马车的事件,得罪了东骥王,特地命谢宗澜去探探东骥王的态度。
不出所料,东骥王很坚决,势要为钱文宇讨回公道。
东骥的实力不容小觑,南樾的事又刚处置好,导致国力虚空,元气大伤,此时委实不是跟东骥起纷争的好时机。
“陛下,臣有一妙计。”
谢宗澜不徐不疾,把当下形式分析了遍。
“陛下刚收复南樾领地,不如把它划分给东骥王,以作安抚之用。”
段熠霎时茅塞顿开。
如今安抚东骥王势在必行,而南樾王才刚除去,要是那么急着把南樾领地收复,反而一口吃成胖子。
到时候,其他三王会人心惶惶,生怕南樾的悲剧上演在他们身上,反而会联合起来谋反,对付主京。
若是反其道而行,把南樾划给东骥,就能打破了四王百年相互牵制的平衡。
四藩地领地相依,东骥又占了两地,树大招风,他们之间互相提防就够了,一时间也就顾不上主京了。
东骥受了天子偌大的好处,领了一块富庶之地,不仅不会继续追究,反而调转风头站到他们这边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就是以退为进,先让四王斗个你死我活,他们只需要坐岸观虎斗,待时机成熟,一举把他们铲除更为合适。
段熠激动不已:“好!宗澜果真没令孤失望。就按这去办。”
谢宗澜作辑,谦逊道:“臣不敢居功,还得多谢陛下的赏识,让臣有机会在朝堂一展抱负。”
“陛下才是百年一遇的国之栋梁,要不是被心事所困,定能想出好一万倍的妙计。陛下登基不久就解决了内忧外患,往后若解除了藩王制度更是能流芳百世!”
谢宗澜是熟读圣贤书的老实人,知恩图报,精忠报国这几个字就刻在他的胸膛之上,段熠提拔他,他自然也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段熠越看他越满意,复又叹道:“若是其他事也能想政事那般有爱卿分忧就好了。”谢宗澜早就察觉了陛下今日心事缠身,此时自然顺势问:“可是与皇后娘娘有关?臣不才,家中已有妻妾三人,许能为陛下排疑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