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旸并没有困囿在院墙里, 他能在瓦市里逛半晌,能坐在哪家屋顶上噇酒,但他出不去京城。
很快, 兴州事发的风声就在内外城传得沸沸扬扬。天气渐冷,官家抱恙,太子监国。动乱时期,诸城门紧闭,年关封城。卓旸失意地折回公主府, 安慰哭天抢地的婆子女使。
显然在这时,公主府需要站出一个人,安抚人心。
公主府需要卓旸, 卓旸呢, 也向大家保证,地方诸路厢军一定会把浮云卿带来。哭声不绝,卓旸像是被雷劈中一般,头疼眼蒙,步子踉跄。
失力的感觉又来了, 他感知到,他即将离开这里,也许还有落脚地, 也许自此魂飞魄散, 世间再无他。
结局不算坏, 虢州军与陇西军赶到兴州,绞杀叛军。敬亭颐会把浮云卿带回来。
卓旸上窜下跳的心终于落定,那俩人走水路归京, 他拖着日渐虚弱的身子往青云山走了走。
是夜大雪, 青云山静得像刚被土匪洗劫过。原本只想绕着山脚走几步, 躺在草垛里安静地离去。可终究还是想去山腰处,坐在那颗歪脖子树上,抬眼看看今晚的月,就像有浮云卿在的那一晚。
不曾想,刚走近,就见树旁闪着一片黯淡的光亮。
卓旸躲在树后,悄摸探身窥去,只见一位戴着帷帽的小娘子蹲在墓前,身旁搁着一架滚灯。
应是荣小娘子罢,卓旸想。人家小两口说话,他也不敢发出什么动静,只能悄悄走远些,确保自己听不清这处的话声。
荣缓缓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惨白憔悴的脸。样年华的小娘子,今下却比百岁老妇还显苍老。她盘腿坐在坟前,这个杂草丛生,寒碜落魄的坟头,竟承载着她所有活下去的念头。
缓缓漾了漾衣袖,“许太医,我要做的事,他们都不会理解。屈原怀石投江,是因家破国亡,看不到希望。我也效仿屈原,可我分明生在安定盛世里……”
她叹一口长气,“我呢,我是想不通。都说读史明智,可我怎么越读越糊涂了呢。成王败寇,名利场分合聚散,为块金锭争得头破血流,虎毒食子,人心不古。我看到太多阴暗面,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漠视图个心安。想不通啊,实在想不通。”
缓缓从袖筒里掏出火折子,在盆里放了把纸钱,火折子一点,火苗腾地亮起,吞噬着白的纸钱。
她始终佝偻腰,垂着头,再不顾贵女风范。那腾腾燃烧的火苗像也把她的半边脸烧了,一直烧到扭曲成结的心里。烧成一撮黑齑子,才不会胡思乱想。
“我没资格指责旁人虚伪,毕竟我自己也不真诚。”缓缓慢慢抬眼,“我骗了大家,煞有其事地给大家说你存在于世。骗了小六,把她的天真单纯说给坏人听,推她入万丈深渊。我也对不住辽地的公主驸马,后来才知,那药方被狗皇帝掉了包,我害了他们俩。罪孽深重,无颜苟活于世。”
然而,然而……
“可在最后关头,我还求小六帮爹娘一把。我知道她不会拒绝,我用她的好心,调动官家仅存的良心,让爹娘脱壳。”缓缓落寞道,“荣家本不该与逆贼勾结,爹娘为我涉险,我只能用自己的命搏一搏。”
“什么情劫,什么飞升,什么共梦,全都是假的。”缓缓手撑地站起身,“没人比我更清楚,许从戡是假的。可我对许从戡的情是真,我爱他隽秀的字迹,爱他文人风骨,爱他归隐闲适。可君生我未生,我的情意,谁会信。他们不理解,所以啊,我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能感知到许从戡的魂,只有我能听到他说的话。而后确信地告诉旁人,他的确存在。”
“想不通,我为甚不能提早降世数年,与他一般大。可如今我想通了,唯有一死,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爹娘有兄长妗妗照顾,素妆阿姊和小六也都会过得很好。敬亭颐嚜,他同样罪孽深重,他会付出惨痛的代价。盛世仍在,少我一个,无甚影响。”
人能苟延残喘,全靠想得通。就算一生顺遂,但凡想不通,便容易走进死巷撞南墙,再难回头。
缓缓哭悲离去,下了山,她何去何从,卓旸没心思再想。他使出全身力气,艰难地坐在歪树上。靠着粗壮的树身,眨眼的次数渐渐变少。
头脑昏沉,眼前发黑。唯有天边明月仍旧清亮,月色洒身,映照出他安详的面孔。
*
小暑,温风至,蟋蟀居宇。
卓旸在半人高的田野里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横穿麦田,他才恍回神。
第三次。
寻到一弯清溪,蹲在溪边洗把脸。溪水映着一张二十四岁的面庞,而今下承佑二年,浮云卿五岁。他该是十三岁的少年郎,可再睁开眼,他仍停留在二十四岁。一切都乱了套,但又乱中有序,指引他继续向前走。
顺流而上,从郊外踅近外城,沿路只听得一种风声:端午家宴,延庆公主中毒。
上天怜他,可又给他当头一棒。承佑二年,夏至与端午同日。夏至后紧接小满,他再次痛失良机。但凡早些醒来,他就能阻止投毒案发生,兴许后面就不会再徒生悲剧。
及笄前,浮云卿都跟着傅母待在禁中。庆和殿阗满了人,太医局里医术精湛的太医,齐聚这处,这边针灸,那边熬药,脚步声不绝。
二十出头的贤妃偎在官家怀里,哭得伤心。圣人与淑妃站在一旁低声嘀咕,说贼人胆子真是大。
投毒死士当场服毒自尽,死无对证。派刑部与大理寺查案,都说查不到任何头绪。投毒案僵在此,往前推不动。
后来太医跪在官家脚边,“毒已解,只是到底不能完全痊愈,会留些无关性命的症状。”
贤妃未曾多想,掖泪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敢在御苑投毒,说明贼人已摸透御苑,指不定还把禁中地形了然于心。禁中不安全,官家与贤妃商量,养伤这段时日,还是把浮云卿送到王太后所在的福圣园罢。园子宽敞,派禁军前去保护,比待在禁中更稳妥。
病急乱投医,贤妃只想早点让浮云卿醒来,一时哪还顾得上旁的,连连颔首说好。
福圣园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待遇,一夜之间,这处恍似变成了小禁中。大家关切的心都栓在福圣园,王太后也尽心照顾,抱着乖孙女,求老天开眼。
浮云卿窝在榻里昏了两日,再悠悠转醒,眼里涌进无数张人脸。起初见她眼神涣散,大家没往心里去,捧来她爱看的诗词三百首,让她读几遍诗词。
可她口齿不清,话语黏糊,“不……不认得字。”
刚接来厚厚的书,她就一脸嫌弃,装出头晕眼的模样,恨不能与读书一刀两断。
那时大家才知,所谓后遗症状是什么。
从前最喜欢浸在书海里的小姑娘,如今看见字都想吐。从前机敏聪慧,善于举一反三的小姑娘,如今时不时犯糊涂,尤其在读书学习方面,格外迟钝。
无关性命,可在读书方面,从此可谓一窍不通。
大家发愁,尤其是望女成凤的贤妃,更是愁得寝食难安。
然而浮云卿不懂长辈这些小心思,照样吃喝玩乐。她有个疼她的祖婆,祖婆见她不喜读书,说那好,“不读书,祖婆带你捉鱼。”
反正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能出状元郎。王太后背地里嫌贤妃眼界窄,小孩成器又不是只能走读书这条路。像她这等市井里的杀鱼婆都能出人头地,何况是她的乖孙女呢。
那段时日,浮云卿每日都被王太后抱着去园池捉鱼。她稚嫩的小手握着比脸大的鲈鱼,叽叽咕咕地笑。
王太后亲自下厨,每日都给她做蒸鱼炸鱼红烧鱼,挑出鱼刺,喂她吃最嫩的鱼肉。
“吃鱼补脑,吃鱼好啊。”王太后揉着浮云卿的脑袋,慈祥地说。
不过事无巨细地照顾孙女,总有心生倦意的时候。这日,王太后朝浮云卿说道:“祖婆今日跟另几位太妃去逢春慢打马吊牌。逢春慢是园外一个牌馆,离园只有一条巷的距离,若园内有事,祖婆也能及时赶来。孙女,你乖乖待在园里,有禁军陪你看护你。”
说话时,浮云卿正啃着林檎。她并不在意王太后去哪里,“祖婆,你不仅仅是我的祖婆,你还是你自己哩。想去哪就去呀,不用有负担。”
这话真是贴心,王太后揉了揉小袄的脸,朝女使交代好事后,踅足走远。
啃完林檎,浮云卿拽来被衾,朝女使说:“我要午睡啦,你也不用守在这里,去做你的事罢。”
女使笑吟吟地说好。眼前的小公主乖巧可爱,女使捱不住心思,弯腰揉揉她的发顶,又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给她掖好被角,哄她入睡。
女使轻轻合上门扉,最后睐去一眼,见浮云卿躺在榻上睡得香甜。
哪知待人走远,浮云卿登时盘腿坐起,一脸坏笑。
晌午头,再强悍的禁军也会犯困打盹。趁别院外的禁军交接事务,浮云卿猫着腰,提着提裙,悄摸溜走。
她溜到福圣园最偏僻的地方,一处树影高低错落的小树林。她踩在土坡上面,用气声喊道:“大哥哥,你出来罢。”
倏地,一道人影落下。
浮云卿把一捧新摘的狗尾草奉上,“大哥哥,你能帮我编一个小兔吗?我属兔,年末降生,是兔尾巴。”
黑黝黝的眼珠提溜转,小姑娘笑得憨甜,眨巴眨巴眼,抬眸望人。没人能拒绝她的请求。
卓旸亦是。他接来狗尾草,指节翻飞,眨眼间就编出一个吃草的小兔,塞到浮云卿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