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身上疼, 可看见浮云卿朝他跑来,心里又甜丝丝的,黏糊得像勾了芡。
浮云卿没忘给他解释今下的情况, “成副使领八千陇西军击退了韩从朗带领的那批叛军,韩从朗与亲信趁乱逃走,成副使说,约莫是跑到兴州去了。”
她眼睫垂着,盯着卓旸的伤, “都是我的错,就不该硬拽着你去商湖耍冰嬉。这下倒好,连累了大家。成副使私自带兵得挨罚, 我也得为鲁莽行事付出代价。等折回京城, 我会跪在爹爹面前负荆请罪,让爹爹也治一治我的罪。”
言讫,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匣盒端在卓旸身前,掀开盒盖,轻声道:“这把匕首是你赠给我的, 作防身之用。昨晚你睡熟后,我悄摸把匕首塞到了你的衣裳里。你坠湖那刻,我心都快要碎了。万幸援军及时赶到, 把你捞了上来;又派来一堆大夫, 解了你中的毒。匕首坠在湖里, 打捞了大半晌才浮出湖面。”
浮云卿掖着泪,感慨劫后余生,“你要好好养伤, 知道么。再掰着手指头过几日, 就到新年囖。到时我带着你和敬先生, 咱们仨一起向长辈要利市钱。”
卓旸听她嘀嘀咕咕地说了许多句话。她被吓得不轻,窝在他身旁,不断朝他这侧蛄蛹,只想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她是真怕他魂飞望乡台,眼巴巴地望他,连眼都不敢眨。
这样的待遇,他从没经历过。
卓旸抬起胳膊,把她从毡毯上面捞起来,“地上冷,搬个小马扎围着火炉坐罢。”
浮云卿摇摇头,“我就想陪着你。咱们俩一起等等,敬先生正在往巩州赶来。等他来了,咱们仨一起回去。”
卓旸轻笑出声,把卧榻分给浮云卿一半,捱不住想逗弄她的心思,给她递过去个脑崩儿。
浮云卿登时捂着脑袋连连哎唷,等回过神,又用泪蒙蒙的眼望他,“还有力气弹我脑崩儿,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哩。”
后来安静地陪卓旸待了会儿,受不了帐里呛鼻的药味,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行帐里只有柴火烧得劈啪作响,微乎其微的呼吸声遍寻不见。
卓旸挪身,痛得龇牙咧嘴。帐里物件齐全,他翻箱倒柜地找出被撕得没剩几页的日历,瞥了眼帐外的鹅毛飞雪。
今日大雪,时雪转甚,鹖鴠不鸣。
所以在他昏迷的这些日子,他与浮云卿一直歇在危机四伏的巩州。
最疼她的官家何在,数万禁军何在,诸路厢军何在?他们分明能听见巩州兵变的风声,却迟迟不曾动身援救。
卓旸心头一沉。
手指擦了擦渗出伤口的血珠,往大寒这页摁下两个血红的指印。
第二次。
苍天果真怜他,再赠他一次重活的机会。这次与上次不同,他终于迈过商湖这道坎,他没死,反倒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分明梦寐以求,偏偏真迈过了这道坎,又困于前路迷茫。
官家那处卓旸不想再深挖下去。端午投毒,不援巩州,兴许将来他还会顺水推舟地做更过分的事。
卓旸拿他没办法,他是官家,是浮云卿的爹爹,难道要当着浮云卿的面砍了官家的头么?
卓旸不舍得。
他想,人活一世,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所为有所不为。无能为力的事不需为之费心,他慢慢将目光放在其他人事上面。
意料之外,卓旸没想过会与敬亭颐再见面。
浮云卿识趣地踅出帐,没曾想会与缓缓碰头。
她握着缓缓冰凉的手,激动地说:“缓缓,你都不知道那时我有多害怕。还好,一切都过去囖。欸,你怎么会来巩州,是跟着荣殿帅来的么?”
缓缓比她这劫后余生的人更显憔悴,“我瞒着爹娘偷跑来的,就想来看看你。”
缓缓想,她如今也是说谎不脸红的坏人了。荣家与韩从朗暗中勾结,荣常尹提前在京城安排好傀儡,代他行事。他本人呢,偷摸跑到兴州这个叛军大后方待着,时刻听韩从朗吩咐。
缓缓也跟了过来,不过她临时决定拐回巩州。哪怕冒着计划败露的风险,也想与浮云卿见上一面。
她忽然抱紧浮云卿,锁得浮云卿喘不上气。
“小六,我从没求过你。这次就当我求你,将来若遇急事,你千万要帮我爹娘一把。”话落松开手,直直跪在浮云卿面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后面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千万要帮我爹娘,他们是无辜的。”
说到此处,浮云卿就懂了些。扶起缓缓,问:“荣家是出了要紧事么,事关人命那种。”
缓缓嘴硬说没有,真出了事,她哪里敢与浮云卿说。
“这段时日分离不断,我爱胡思乱想,有些事想不通,让你看笑话了。”缓缓揩开泪眼,“早点动身回京城罢,巩州变数太多,万一再遇险……”话未说尽,晦气地呸了几声,“早点回去,到时再聚着打马吊牌。”
浮云卿颔首说好,送缓缓坐上车。放眼远眺,马车愈来愈小,逐渐变成一个夹在苍茫山群里的黑点。
寒气从脚底旋起,一直蔓延到行帐里。
卓旸眉头枯得能打官司,端起药盅一饮而尽。
咕嘟,咕嘟,喉结滚动几下,一盅药汤就滚进了肚。
“原来没日没夜地灌药是这种滋味。”卓旸不耐烦地“啧”了声,随意抬眸,竟发现敬亭颐鬓边生了几根白发。
“年纪轻轻就有白发,看来你很有当小老头的天赋啊。”卓旸叹道,“还是你跟我一样,都中了毒?”
敬亭颐侧过半边身,“没有,你不要恶意揣测。谁像你一样,腹背受敌,连杆长枪都没带,只能做个被箭射穿的筛子。”
卓旸白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回怼道:“你别笑我,指不定哪一天你也能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但不要尝,尝过可就活不成了。
这个兄弟嘴损,可卓旸还是想让他长命百岁,跟浮云卿一道。
难得看敬亭颐吃瘪,卓旸又损他几句,旋即说起正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照常。”敬亭颐说道,“虢州军落脚均州。倘若不出意外,半月便能攻下京城。”
卓旸噢了声。口是心非。他尊重敬亭颐的选择,但也希望,此番虢州军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