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常说, 人只会过两种日子:没有尽头的苦难日子和断断续续的欢乐日子。
苦难日子是无数块破碎的瓦石,被畚箕揣走,扔到污秽堆里, 在暴晒雨淋中发烂发臭。剩下那些一把手就能数清的欢乐日子,会被投进石磨盘里,慢悠悠地一圈圈磨,捻成齑粉。不是用来饱腹,反倒是要藏到屋里, 时不时翻翻捡捡,试图从慢慢腐坏的齑粉里,挑出一捧比指甲盖还小的, 不算太臭的粉沫子。漫长的一生, 就靠那捧粉沫子支撑着。
这是大多平民百姓会过的日子。于贵胄世家而言,被畚箕揣走的日子反而是少数,他们镶满金玉的宅邸里放着密密麻麻的石磨盘,一圈一圈,磨到天荒地老。所以他们不会把齑粉藏在屋里, 反而潇洒地将齑粉洒到半空,洒到江河湖海里。
这也是浮云卿前几年会过的日子。无所事事的年青人往往会把自己塑成愁肠百转的失意者,直到真正的愁化成冷冽的剑气, “铮”一声抵着额头, 年青人方后知后觉, 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走在燕州土地上,浮云卿没再像从前那样,黏着敬亭颐走不动脚。旅程奔波, 她提议兵分两路, 各自寻中意的脚店, 最后在居贤门前会合,一起商量哪家脚店更好。
敬亭颐自然顺着她的心意,动身前,询问道:“您记得去居贤门的路罢,千万不要走迷路了。”
从前迷糊的小娘子有时连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认不清,不迭抱怨:“指路时,怎么都不说左右前后呀。”
敬亭颐放心不下,话音甫落,却见浮云卿举着堪舆图,说那当然,“来的路上,我把堪舆图看了无数遍。居贤门所在,我比当地老百姓还熟悉呢。再说,就算真迷了路,我不还长着一张嘴嚜。”
她抿了抿略显干巴的嘴唇,学着古板的老夫子,摇头晃脑道:“不懂就要问。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我又想到,不是人人都会说官话,故而提早做好了万全准备。先前在临安中瓦捞了个老家在燕州的老汉,学了几句常用话。老汉夸我学得可好哩,不成问题。”
敬亭颐笑弯了眼,目送她走远。
细枝结硕果。瘦削苗条的小娘子不比五大三粗的汉子差,她们瘦弱的肩膀能承载着无数个小家与万里河山,消化铺天盖地的谩骂,仰首挺胸地走进属于她们的春日。
敬亭颐向来清楚,他家小娘子做任何事,都会做得极其出彩。她是良善的菩萨,即便历经磨难,仍旧能笑得灿烂。甚至会把一颗真心掰成小瓣,不论从前芥蒂,分给熟悉的亲友,分给素未谋面的百姓,分给罪孽深重的他。
她仍旧爱他,并包容理解他,这让他受宠若惊。
从前浮云卿黏在他身边,被旁人戏谑称是菟丝。其实不然,敬亭颐想,他才是依附浮云卿而生的菟丝。没有她的怜惜,他会死的。
所以他要对她好,从前无微不至,今下要比从前更甚。
爱意不曾消减,值钱的物件也不能少。
银丝飞扬,走在哪里都是另类的瞩目。起初大家咬着耳朵议论纷纷,后来见他挥了挥袖,财大气粗地买下瓦市里的所有吃穿住行所用的物件,大家默契地噤了声,瞠目结舌地比着大拇指。
再后来,见他把这些物件都赠给了流民窟,大家惊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囖。
敬亭颐呢,拿出早已备好的关引,交到流民手里。流民自受灾地窜来,今下灾祸已消,他们却苦于没有关引,无法离开离城。摁着朝廷红章的关引比金锭子还耀眼,流民眼里闪着久违的光亮,不迭磕头道谢。
敬亭颐扶起流民,“快回家罢。”
语气冲淡平常,仿佛真是下凡救人的神仙。这时候流民又拜起老天爷,“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敬亭颐谦逊地劝道:“求天不如求朝廷。此遭是朝廷开恩,诸位才能风雨无阻地归乡啊。”
大家点头说是,连臭气哄哄的破棚都万分感激。
此遭算游山玩水,也算是探访民情。
兀自走远,踅脚寻脚店时,敬亭颐眼里又飘起浮云卿笑意盈盈的模样。
他记得她说过的所有话与心愿。
浮云卿不需外物镶嵌,但流民需要,而她无比在意西北诸州郡的流民。
她说:“真诚的解囊相赠比随意施舍,更贴流民的心意。他们不需要随意投掷的几枚铜钱,他们需要热乎的膳食,暖和的衣裳,结实的家具,需要尊重。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所以光有善心不行,还得了解他们到底需要哪种帮助。”
过去那四年,她并非只窝在临安一方,大多时候都在南下。闹饥荒时,困苦的百姓争抢吃燕屎,甚至交换分食孩童肉。穷乡僻壤间,百姓衣不蔽体,瘦骨嶙峋,折在半路没人收尸的大有人在。而内城里,浪荡贵胄声色犬马,全然不闻城外嚎哭。
走到哪,援救就会跟到哪。浮宁最疼这个妹妹,特允她参朝政。所以得了权后,每每行权,都在为困苦百姓发声撑腰。她说:“救不完,但总有变好的那一天。”
敬亭颐深以为然。
小两口你唱我和,共同谋事,小情小爱的外罩套着家国情怀,这是浮云卿想过的日子,也是他想过的日子。
寻到脚店后,他飞一般地直奔居贤门。门关处没人,仰头远望,原来浮云卿站在瞭望台上,与身侧一位男郎聊着。
这厢浮云卿也没料到,她会在燕州遇见熟人。
橫桥宴散后,她再没见过落文驰。她比敬亭颐先到居贤门,正踢着石子等人,猛听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邀请。
眼前的落文驰褪去了年青时的浮躁气,浑身上下都写着“英勇武将”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