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正对宣德门, 通衢两侧分别落着开封府、秘书省与尚书省。宣德门后是大内宫城,这扇门离东宫最近。
子时过后即大年初一,但此时夜深天未亮, 大家仍旧当作除夕夜过。点燃炮竹,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在硝烟弥漫中守岁。所以即便在子时,即便大家都守在自家院里足不出户,大家仍旧清醒, 仍旧能捕捉到任何一丝动静。
子时过,炮竹熄,是约定俗成的一件事。御街一带静悄悄的, 掉根银针都能清晰听见, 何况是咚咚地叩门声。
“咚咚——咚咚——”
浮云卿叩着金铺首,一声比一声响亮。
比及护卫军孟军与张科慌忙赶到,将她腾空架走时,宣德门已经被叩了四五声。
麦婆子和禅婆子撑开伞,叉腰大喘气, 一道数落:“公主,夜叩宫门是国律大忌。您这次闯祸了!”
浮云卿像是突然回了神,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几位, “我我……我刚才做了什么?”
孟军与张科俩人为了追赶浮云卿, 连府门都忘了守, 紧赶慢赶,还是晚她一步。见她拨开粘在脸上的发丝,眼神里透露着懵懂, 俩人对视一眼, 齐刷刷地说道:“公主, 您是失忆了还是傻了?您方才不顾一切地从府里跑了出来,还叩了宫门。完了,完了,这次阖府都得跟着受罚。”
围着她的婆子与护卫军臊眉耷眼,而浮云卿却满心疑惑,喃喃道:“我一定是魔怔了罢。”
她最后的清醒在看见灵堂里的牌位那刻,瞬间消散。她那时气极了,只要她不承认,只要她没亲眼看见敬亭颐下葬,他就没死。他们凭什么自作主张地给她的驸马立好牌位,凭什么挂白幡,凭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揿起牌位,猛地往地上一摔。接下来如他们所言,听不见身后的呼喊,一路提着衣裙疯跑,跑到宣德门前,不计后果地叩响宫门。
浮云卿无措地揪乱头发,脸色比雪沫子还白。眼里蓄了泡盈盈泪,她往婆子身旁躲了躲,可婆子也后怕地躲避着她的靠近。
浮云卿彻底愣在原地,“我是不是生病了……”
粗枝大条的孟军回:“您的病刚好。一年到头,末了您还带来个惊吓。”
不怪他说话尖酸刻薄,实在是因此事重大。前朝有个夜叩宫门的公主,后来行杖八十,当场咽了气。公主失责,公主府阖府连坐,跟着行杖八十。事情越闹越大,到最后三四十口人都受尽折磨而死。
他当然盼浮云卿好,可更盼自己能好好活着。旧例在前,他想的是自己能不能活着看见明早的太阳。
禅婆子瞪孟军一眼,“说什么屁话呢。你这张嘴要是不想要了,那就削下来。”
紧接着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冷风灌袖,大雪浇头,此刻几人异常清醒。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清楚地听见宣德门后一阵骚动。
不过揉了揉眼的功夫,宫墙头便出现大批禁军,人头攒动,隔着一道宫门,窥听门外的动静。
副统江舵撤开锁篦子,吩咐随从开门。
沉重的“咣当”声响彻禁中,沉寂的禁中久违地躁动起来。
往往是有重要军情骤然到来,朝官才会冒险叩响宫门与皇城门。不过更多时候,就算遇上反贼逼城,国朝将倾的危急情况,那帮守礼法的朝官依旧会按照请开宫门的步骤,一步一步走。
官阶低下的朝官没有资格请开宫门,往往是肱骨重臣得官家敕命,持鱼符告知具体情况,经中书门下盖公章,再由监门卫诸官上劄子奏准,取开锁篦子的钥管,合符勘验,才能打开宫门。
因着步骤多而杂,故而建朝以来,从没出现过叩宫门的情况,何况叩的还是紧守大内的宣德门。
江舵深吸口气,就怕再听到前朝余孽重新袭来的消息。结果推开门,仇敌没看到,反倒看见老熟人堵在门口。
“臣问公主殿下安。”江舵掖了掖手,“您这是……”
事已至此,浮云卿揩去泪,坚定地说道:“我要见爹爹。”
江舵反问:“您是有什么事?是知道哪里又有逆贼反了,还是探清了重大案件?”
浮云卿摇摇头,“与这些无关,我有些事要亲自问爹爹。”
江舵眉头皱得能打官司,“您知道夜叩宫门意味着什么吗?与这些无关,那您是为了私事么。您轻松叩响宫门,麻烦的是整个禁中,甚至惊动了整个京城!就这一会儿功夫,几千禁军齐聚,整装待阵,就怕军变发生。您要是继续叩宫门,想必陕西路的边防效用1都能马不停蹄地赶来囖!您为一己私欲,麻烦整个国朝,您真的明白这事有多严重吗?”
浮云卿本就精神恍惚,蓦地挨江舵一阵痛批,泪又飘在眼眶里。
她指着自己,“我,被你们从头骗到尾。现在我想讨要个说法,这都不可以吗?”
听她说到此处,江舵心乱如麻。
公主自己选的驸马都尉是前朝皇子,是造反头子,如今是一具躺在棺椁里的尸体。江舵与这对夫妻打过几次交道,从前心怀愧疚,心疼他们俩。不过今晚瞧见浮云卿出现在此,那点愧疚霎时消散不见,剩下不解与气愤。
见浮云卿执意要进来,江舵抬脚堵紧门,抬高话声道:“国律:夜叩宫门者,殿门杖九十,宫门及宫城门杖八十,皇城门杖七十,京城门杖六十。您叩的是紧挨着大内宫城的宫门,当门杖八十。这个时候,您不担心自身安危,反倒请见官家。罔顾国律,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