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 比及禁军查封过出城的所有道路,已经到了门禁的时候。京城置有早市和夜市,原先门禁只设在禁中, 后来每每临近年关,子时一过,夜市就要收摊关铺,摊贩客人回家,各处城门封锁。今年也不例外。
后半夜又开始飘雪, 雪沫子压在江舵肩头,眼看着就快要把他埋成了个雪人。雪水融化得快,江舵抹一把脸, 把鼻涕雪水一起擤了出来。他气急败坏地训斥:“一群窝囊蛋!她的脖梗儿都快断了, 受着伤,穿得单薄,能跑得多快?骑马怎么了,你们没马么,不会追么?现在她出去了, 你们让我怎么向官家交代?”
禁军恨不得把头弯到雪地里去,冰凉的甲胄贴着身,大家都冷得直打哆嗦。
江舵长叹一声, “这次战事的前线不在大西北, 而在京城百里外。叛军云集, 禁军忙得焦头烂额。你们还算幸运,跟着我守京城。结果呢,城池守到一半, 公主跑了。偏偏是最受宠的公主, 偏偏是与叛军头子有牵扯的这位……”
想了想, 江舵决定即刻折回禁中,将消息禀报给官家。门禁时,禁中三十二道深门紧闭,唯一能进去的是禁军,因此江舵一路畅通无阻,飞一般地踅进启和殿。
启和殿是处不起眼的偏殿,内里却暖和得像大夏天一样。掖手行礼的功夫,甲胄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雪水。做了错事本就心虚,如今见雪水把脚下的毡毯洇得湿漉漉,江舵更是羞愧得不敢抬头。
通嘉听罢江舵的话,眉心枯得比八瓣菊还紧皱。他龇牙咧嘴地说:“这这……所以副统就任由公主出了城?她受了伤,衣裳单薄,万一病倒在路上怎么办?再说,她说去劝服叛军,万一是借口,实则是去了其他地方呢?”
江舵愧怍地说他知道,“臣已经派两批禁军,拢共一百八十人,去追公主囖。他们分成几小拨,守在去邓州的各条路上。只要不出意外,应该能寻回公主。”
“应该?”通嘉连连哎唷几声,“这不是应不应该的事。哎唷,副统领啊,你可真是做了件大错事。”
二人一来一去地对话,一人一个劲地道歉,一人一个劲地责怪。说得口干舌燥后,一齐望向批阅劄子的官家。
女儿受伤夜奔,他却仍旧窝在圈椅里,置若罔闻地看劄子。
江舵心想官家老糊涂了,通嘉却心下了然。官家这般淡定,想是早就料到今晚的情况了。
“这孩子挺聪明,知道威胁自己,以退为进。”官家沉声道,“也挺实诚,要做的事全都肯跟人家说。她不是说去邓州劝服叛军嚜,还当大家都看不出她的心思?她哪里是一心劝叛军,分明是想见驸马一面。这次交战,朕有十成十的把握。朕只看结果,至于过程怎么发展,随它去吧。”
江舵不解地“嘶”了声,“官家的意思是,任由公主做事,不做任何干涉?”
官家颔首说正是,“朕的孩子,朕了解。只要她下决心要做哪件事,别说是一百八十人,就是派一千八百人追她,也追不到。不用堵在路上守株待兔,让这一百八十人提前到邓州等她,战场刀剑无眼,让他们时刻护着她。”
交代过事,又问:“那前来救助的人是谁?”
江舵如实回:“俩人走得快,臣只窥见,那是位戴着帷帽的小娘子。”
说到此处,正逢内侍苍巴慌慌忙忙地走来。他走到官家身旁,“官家,荣缓缓,荣小娘子,从诏狱里跑出来了!”
江舵又倒嘶一口气,“荣小娘子……那臣看到的那人,一定就是荣小娘子了。”
官家仍旧淡然自若,摆摆手禀退苍巴。
“荣小娘子魔怔得不轻,听狱丞说,她在诏狱里大病一场,差点咽了气。重病时,嘴里一直念叨‘许太医,要找许太医’。朕派皇城司查了查,她嘴里的许太医的坟冢在青云山。今晚窜出狱,想必是去青云山了。不要紧,荣家还待在诏狱里呢,她不会舍全家逃跑。看完坟冢,解了魔怔心,人就回来了。”
荣缓缓大兴巫蛊之术招魂灵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现在京城里都讨论着这件八卦,唾沫星子都能把荣缓缓淹死囖。江舵恶寒地打哆嗦,见官家无旁事吩咐,拜了拜身走远。
没有外人在场,官家开始和通嘉说掏心窝子话。
“道士们已经带着符阵出发了吧?”
通嘉说是,“司天监冬官观测到,这几日有大雪封山的架势,路恐怕不好走。所以那日被公主撞见后,道士们就收拾物件去邓州了。今下他们已经在邓州待了几日,随时听候吩咐。”
官家说那就好,“这出戏,还得让小六在场,亲眼目睹,才能圆满收尾落幕。你说说这孩子,把贤妃的倔强劲学了个十成十。还敢往脖颈上划口子,不要命了!实话说,只要她想走,朕是不会阻拦的。嗳,偏偏哑巴吃了黄连亏,朕不能说啊。”
言讫,继续批阅劄子。韩家倒台后,他提拔了个曾经师从韩斯的学生,学生的许多想法与他不谋而合。龙椅架在万里山河之上,底下反馈如何,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他还是藩王时,韩斯是太宗朝的大学士。几十年一起共事,其中利害,哪会是几句话能说清的。变法以来,君臣渐渐离心。他借韩从朗除掉韩斯,心里两大忧患,除去了一患。
另一患也即将被除去囖。借浮云卿除掉敬亭颐,他这一生,算是相当圆满。
不知过了多久,长信宫灯里的烛火苗燃尽了。通嘉添了根桕烛,灯罩盖着一簇新生的火苗,灯光打在官家板着的脸上,通嘉悄摸乜一眼,仿佛能从官家眼里看到一对燃得旺盛的火苗。
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哪怕他在官家身旁服侍了十几年,仍旧会惧怕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尤其猜出官家的心思后,通嘉更觉那些自诩聪明的谋士像跳梁小丑。最聪明的,分明是坐在龙椅上的官家。
不再年青的中年人,用老态龙钟掩饰野心。不上不下的年纪,再可行的野心,落在年青一辈眼里,不过笑谈一桩。官家掩饰得极好,想法荒谬,但他精于拿捏人心。不费一兵一卒,坐在屏风后,澹然地享受所有成果。
这个中年人蛰伏许久,今晚破天荒地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在偏殿里踱来踱去,焦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说:“通嘉,朕要去趟邓州。朕必须亲眼见证这出戏的落幕。”
盛世的世道依旧混乱,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培养傀儡,做自己的替身,替自己应付刺杀或一些重要场面。
官家也不例外。
话音甫落,替身就从暗室里走出。他有专属的名字——傀影。
官家将傀影摁到圈椅里,“后几日休沐,不用上朝。这阵子也没有要紧的公务,所以你只要恪守本分就好。”
后来又交代通嘉一些事,要他瞒住后宫,尤其是敏感多疑的李贤妃。
任务艰巨,叵奈通嘉根本无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说是,一面目送官家离去。
司天监的观测从来没像今下这般精准。是夜大雪封山,司天监里欢声笑语,都说这次要被官家赏了;那厢浮云卿却走得无比绝望。缓缓指的小路紧挨着山,雪崩堵了路。莫说去邓州,就是从雪堆里窜出来,折回京城,都是件难事。
马尚冷得哆嗦,何况是受伤的人。
浮云卿站在雪堆里,面前的雪石亘在她身前。前后左右,四个方向被雪石堵死。那雪石比树还高,马跃不过去,人也没办法刨开一条路。
雪打得愈来愈急,浮云卿咳嗽出声。四周死一般岑寂,只有她的咳嗽声不断回荡。
“就是死……也得死在邓州……”
她几乎是把一条命赌了进去。夹紧马腹,猛地借力一跳。
“扑通——”
跃过了雪石,但很不幸,马腿被割成两截,她也重重摔落在地。
无比狼狈。
浮云卿在雪地里趴了很久。她无助地垂着眼,脖颈上的伤口不再往外渗血,可她的手被擦破皮,碎石子扎进皮肉里,血呼啦差的,瘆人得紧。
她从来不是坚强的孩子。平地走路能摔倒,忍住眼泪不是因为不痛,而是觉得丢人,不配哭。可今晚摔得四仰八叉,被碎石划开的右手差点废了,她却莫名笑出声来。
明明很痛,但她却笑了。
浮云卿艰难地站起身,侧身一望,腿身分离的骏马只抽搐了一会儿,接着就咽了气。骏马死不瞑目,亮晶晶的眼紧盯着她。浮云卿跛着脚走过去,把马的眼皮覆下来,继而一瘸一拐地朝前走。
还来得及,一切还来得及……
*
天大寒,白天大雾弥漫,到处雾蒙蒙的,十指外根本看不清人影。
在刘岑眼里,邓州起兵,原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哪想天一亮,西北风往军营里刮,清濛山反倒成了逆风的地方。他精心筹备的策略竟被禁军一一攻破,虢州军连连败退,将士们士气大减。
刘岑心里一沉,不过仍吆喝着让大批将士冲锋,尽管在此之前,已经折去小一万人。
他有一张保底的牌——川口江。虢州军精通水战,只要中道不出什么茬子,他们一定能逆风翻盘!
在渡江前,敬亭颐始终待在军帐里做军师,以不变应万变。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倒下,血腥味隔着层层帐帘,直冲他的鼻腔。
他是所有人的希望,不到最后时刻,大家都想让他待在帐里,安稳军心。敬亭颐一袭白衣,待在军帐里,不断听将士来禀报前线最新的情况。
听到小一万将士牺牲后,敬亭颐额前青筋猛跳,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不顾将士阻拦,执意要跟着大部队渡江作战。
刘岑责怪他将战争当儿戏。平时穿着明光甲胄耀武扬威,真上前线战场了,甲胄与佩刀全都没带。
“打仗,你穿白衣裳?好,好得很!”刘岑气得咬牙切齿。他乖巧听话的儿子,自从去了公主府,心里就只剩情情爱爱。刘岑心里想,待事成,一定要当着敬亭颐的面,将那祸水公主抽筋拔骨。
川口江纵深长,大大小小几百艘船只遇大雾阻拦,得等半晌才能睐见禁军的身影。
江面上约莫几千将士,剩下几万人,都站在江对岸蓄势待发。刘岑想,就算他们江战惨败,还有江岸上几万人能撑大半天。按计划,这时候江东路派来的援军该赶到了。届时江东与燕云十六州一起造反,他就不信,拼上一切还压不住禁军!
忽视掉敬亭颐异常的心不在焉,刘岑站在船头,挥斥方遒。
第一艘船成功击退禁军。
第二艘船成功击退禁军。
……
前方捷报不断,刘岑终于绽开笑容,声嘶力竭地大喊“太好了!”
直到刘师门慌张踅来前,他一直处在无比亢奋的状态。
“主家,大事不好!岸上几万人全中了毒,他们,他们已经全都……”
刘师门抖成筛子,跪在刘岑面前,涕泗横流。
“是昨晚的牛羊肉有问题……”刘师门绝望地说,“尝膳官与厨子早被收买了!他们在肉里下了毒,事发后全都服毒自尽。尝膳官和厨子都是我千挑万选的人,不曾想,他们竟被腐蚀了。几万人的大宴啊,大家几乎都吃了肉。他们下的是毒性强的毒药,刚刚毒发……这是蓄谋而为。”
此刻,刘师门像只发出了最后一声绝唱的精卫。说完话,不等众人反应,长刀抹了脖子,投江而死。
刘岑怔忡地连连后退,佝偻的脊背撞上船身。再一眨眼,滚烫的泪水铺了满面。大家都听到了刘师门的话,一时哀嚎声不绝。刘岑低喃:“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话落猛地反应过来,气愤地揪住敬亭颐的衣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肉里有毒……你根本就不想反!”
几万人一齐毒发而死,这场仗不打自败。
命里注定有这一劫。
敬亭颐面色苍白,“昨晚,肉香得异常,我只当是错觉。不曾想……”
他根本不想反是真,知情不报是假。在他的计划里,川口江一战,他会联合禁军,逼退虢州军。
不用任何人前来劝降,被大家当作救世主的他,被大家信赖的他,会承包一切罪恶,在最关键的时刻叛变。
他心里清楚,像知道虢州军会惨败那样清楚,在这场局里,他会输得彻底。
他死不足惜,可官家分明答应过他,只要他死,就会放过其他人。
只要他死。
可现在,其他人中毒而死。官家言而无信,却要无辜之人付出代价。
对峙之时,又听传信将士一声声地倾诉噩耗。
“江东诸路前来营救是假,他们根本没分裂!”
“燕云十六州被陇西军死死控制,那里已经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