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搽上一层黑紫, 待秋猎首日的赛事全部结束,已是戌末。
乌泱泱一群人倏聚倏散,贵女命妇托着裙摆, 登轿回府。相公员外临走前,都往幞头上簪了朵漂亮的秋菊,唱喏作别。
大家说走就走,宽敞的昌衢阗着马匹与车轿,霎时显得无比狭窄, 仿佛能把胖子挤瘦,把瘦子挤得连口气都不剩。
缓缓素妆在各家府邸前歇了轿,这头浮云卿才刚刚把半个屁股挪到车座上。
外面阗挤, 车厢内有过之而无不及。
往常是浮云卿与敬亭颐俩人坐在金车里, 今下加了卓旸,仨人大眼瞪小眼,身子一晃一晃,有时一道朝侧边倾斜,免不了有肢体接触。
当然, 敬亭颐与卓旸俩大男人可不想与彼此有接触,故而要浮云卿坐在俩人中间。
左胳膊碰着敬亭颐,右胳膊碰着卓旸, 两道完全不同的气息裹挟交缠, 一起扑向浮云卿的鼻腔。
好嚜, 俩男人不说话,只能她自己来开口引话。
浮云卿清清嗓,“今日过得怎么样?都玩尽兴了罢?”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牵起浮云卿的手, 说自然尽兴。
“您还记得么, ”敬亭颐朗声说, “上晌您与臣一起打马球,下晌投壶赏菊。与您在一起,就是吃饭散步,也觉回味无穷。”
浮云卿笑得灿烂,欹着敬亭颐的肩,全然不顾还有旁人在场。
她想,看把敬亭颐乐的。哎唷,这个痴情的男郎,只跟她吃顿饭,散场步,都十分满足。要是以后下临安,日日与她黏在一起,那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
卓旸啧声,“不尽兴。”
浮云卿疑惑地噢了一声,“大半天你都在琼林苑里瞎转悠,除了跟我组队打马球,旁的赛目你都没参加。整个琼林苑,怕是都找不出像你这般清闲的人。清闲,竟然还不尽兴。嘁,贪心的男郎。”
卓旸倒嘶一口冷气。
什么叫大半天都在瞎转悠?他分明忙得焦头烂额,连盏茶没空喝。一会儿踅足萧绍矩的营帐,谈燕云十六州;一会儿给浮云卿挡桃,将那些谄媚献殷勤的贵胄拒之门外。刚掇来条杌子坐,又被敬亭颐叫去谈事。
凉爽的秋日不属于他,他心热,身也热。跑一趟冲一次澡,这一日过得晕晕乎乎,累到快要虚脱。
可浮云卿竟然数落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卓旸剜敬亭颐一眼。这些假消息,肯定是敬亭颐放出来的。
“公主,您别总往那头靠。您看看,您都把他挤成什么样了?”卓旸拍了拍身旁空位,“往这边挪过来些。理解您的相思之情,但出门在外,要有分寸,知道么。别整天黏着驸马走不动路,让人笑话。”
浮云卿说谁敢笑话,“再说,敬先生好闻,我想多闻闻,不行吗?管天管地,还管我往哪边靠,真是!”
言讫就作势往敬亭颐怀里拱。
敬亭颐伸手揽过她的腰肢,将人往自己怀里带。
浮云卿靠着他宽阔的胸膛,小声嘟囔句:“敬先生,你好香。你是有搽什么香料么,还是熏了什么香。”
敬亭颐说没有。他觉得浮云卿的鼻子真是奇怪。小娘子家,都爱闻果香香,偏偏浮云卿爱闻苦涩的药气。
她说,这是种能让她安心的味道,任何香气都比不了。
往常俩人黏糊到这种程度,卓旸都会无奈地扶额阖眸,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听到。
今下话不过脑,猛地说了句:“其实我也挺好闻的。”
练过武,总会出一身汗。冬日烧热水,夏天浇凉水,不管三七二十一,洗干净就是。
敬亭颐爱洁,他也爱洁。练两晌武,冲六次身,身上搽得比小和尚的头顶还光溜。虽然浮云卿常骂他臭男人,可他是个干净的。
身干净,心也干净。
然而这些,浮云卿从来不关心。
她只会疑惑地瞥他,用那双明亮的眼眸,朝他示意:不要打扰我。
然而今晚,浮云卿难得分给卓旸一个认真打量的眼神。
她窝在敬亭颐怀里,稍稍抬头,只能睐及卓旸光洁的下颌与矫健的身姿。
尤其是那片鼓.囊的胸肌,像是故意挺高供她观赏。肌肉起伏有力,几乎快要撑破了襕袍。
浮云卿面上澹然,可心里口涎飞流直下,渐渐汇成一道强劲的瀑布,哗哗淌水。
也不知道是软的还是硬的,总之,看起来很好埋,想嗛一口。
浮云卿心里骂自己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色胚,她已经拥有了敬亭颐,竟然还觊觎别家盘条顺亮的黄男郎。
她真贪心!她真心!
浮云卿眨巴眨巴眼,肯定是看错了。平时可没看过卓旸这跅驰勾人的模样。这可恶的家伙,天天说话气她逗她,她才不会受他诱惑。
鸦羽般的眼睫不迭发颤,仔细看了看,倒真没看错。
好嚜,难怪说家不如野香。
她真想越过敬亭颐的桎梏,往卓旸身旁凑一凑。她非得要将这位落单的男郎挑逗一番,看他支支吾吾地说僭越,再口嫌体直地任她亵.玩。
“打住。”
敬亭颐伸手盖上她饿狼似的眼,“卓旸那处靠近车窗,是进风口。看久了,说不定眼里会窜进砂砾,让您看错什么东西。”
听及他的话,浮云卿怔忡半刻。她在金车里坐了好久,好似也没感受到有风吹。
但她依然选择听敬亭颐的话。
这朵家,被她精心呵护灌溉,长得妖艳妩媚。她喜欢的样子,它都有。它的每瓣,每朵叶,偶尔繁衍出浄泚的朝露,都因她而生。
这些是野学不来也做不到的。
敬亭颐松了口气,总算把浮云卿摇摆的心给拽了过来。小浮云,她倒真是朵不坚定的浮云。
卓旸却泄了气。好罢,又一次勾搭失败。
遐暨公主府,甫一迈过月洞门,便被五颜六色的秋菊扑了满身。
“重阳安康。”
阖府几十口仆从都躲在月洞门后,一张张喜庆的脸递嬗闪出。
秋菊落地,数位仆从又弯下腰,迅速捡起秋菊,讲究节俭。
麦婆子踅到浮云卿身侧,在她的芭蕉髻边,簪一朵独头菊。
热热闹闹地庆祝节日,欢欢喜喜地迎人回家,这是阖府独特的默契。
浮云卿眼底一酸,任由麦婆子搀着她往院里走。
“今日玩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的好友呀?”麦婆子和顺地问。
浮云卿吸吸鼻子,她这么幸福,哭什么。掖一捧泪,她回:“玩得好,也交到了朋友。”
幸福,热闹,和气,是公主府的日常。
晚间先不急着洗漱,在檐下铺一层羊毛毯,几人聚堆打牌。
打牌这事嚜,得赌点什么物件才有趣。侧犯尾犯赌一顿宵夜,谁输了,今晚就不能加餐。敬亭颐卓旸赌课,谁输了,就得替对方无酬劳地上一节课。
秋风萧瑟,浮云卿享受着敬亭颐提供的膝枕,打趣说:“群头春该改名为群头秋囖。”
卓旸给她捏着酸疼的腿肚,笑她脑袋瓜里尽是奇思妙想。
他按摩的力道拿捏得十分到位,浮云卿舒服地哼唧出声。
卓旸得她一句赞赏,揉捏得更认真。他挑眉道:“按您这说法,比及数九寒冬,群头春得改名作群头冬。”
浮云卿说那是,提及冬日,话音滔滔不绝。
“哎呀,今年三十串门要利市钱,我得带上你俩去。祝一句新禧,就能得到爹娘兄姊们赏来的红利市,真是件乐事。不过先说好,过年要来的利市钱不能乱,都得存到我的小兔扑满里。”
卓旸说:“您都是及笄的小娘子囖,过年哪还有人给您利市钱?再说,就算能给您,那也不会给我俩。四舍五入,我跟敬亭颐都是三十岁的人喽,再觍着脸要利市,岂不遭人笑话。”
敬亭颐原本垂眸给浮云卿梳着头发,听及此话,无语地瞪卓旸一眼。
“卓旸,你可真会四舍五入。按你这算法,四舍五入,你还半只脚踏进棺椁了呢。”敬亭颐斥道。
溺在爱河里的男郎,最怕旁人说他老。老意味着魅力不在,荣宠难现。
卓旸嗤笑一声,“好好好,我老,我老行了罢。”
不料话音甫落,又被浮云卿踢了一脚。
浮云卿伸出手指摇摇,“不要咒自己老,我们都是拥有样年华的年青人。”
其实在大多数人心里,衰老都是一件提不得的伤感事。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渐渐老成头发白,颤颤巍巍的翁伯。靓丽鲜活的小娘子,渐渐老成面黄肌瘦,头脑不清的媪婆。即便年青时风采卓越,老的时候,仍要爬进坟冢。爱恨情仇,不过眨眼一瞬,便会被风吹散。
话语拐到这上面,大家不免感到悲伤。
浮云卿泄愤似的胡乱踢卓旸几脚,低声嘟囔:“都怪你,都怪你。”
好罢,都怪他,都是他的错。卓旸认命般地出声认错,一面讨好地挖出一坨药膏,给浮云卿搽着浮肿的脚踝。
浮云卿洋洋得意,心想,就没有她降服不了的男人。
过新年,少不了要处理家长里短的事。
浮云卿伸手挠着敬亭颐的下颌,把他当做一只乖顺的长尾猫,与他狎戏。
家长里短的魅力就在于,样不断,鸡毛狗跳,令人哭笑不得。
浮云卿煞有其事地问:“欸,跟你俩说个趣事,听不听?”
俩人默契出声:“听。”
接着浮云卿就坐起身来,有模有样地表演,试图重现去年的欢乐场景。
“嗐,可别小瞧发利市钱这事,这里面学问可不少呢。首先,你不能表现出对利市钱的极度渴望。亲戚给你发利市,你得佯作犹豫不决。这时候,长辈就出来拉锯了。‘哎呀,不用给不用给,她都多大囖,今年就不收利市了!’‘嗳,再大的人,也是小孩,收下收下。’拉扯一番,这个时候就得见好就收。掀开口袋,默默把利市揣进怀里。欸,别误会,可不是我想收,这是你硬要给的。”
“噢,长辈的长辈,也是逢年过节必提的话头。嫔妃得宠,都想顾念娘家,不迭往娘家送金银珠宝。爹爹看不过去,劝她们收敛些。嫔妃们自然不愿,一起回:‘噢,怎么的,官家的家是家,她们的娘家,就不是家吗?’听禁中年长的傅母说,二十多年前,我们这辈还没出生时,嫔妃们就顾念娘家,尤其是淑妃娘子。”
浮云卿兴高采烈地比划着,“淑妃娘子对爹爹说:‘我娘今年五十,年龄已高。说句不好听的,她还能活几年?难道我尽孝心都是错吗?’结果,你俩猜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