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袭海棠, 豆大的雨滴催命一般,紧紧打在枝桠,打落了一朵又一朵娇艳的。
瞧浮云卿趴在榉木窗边, 一动不动地望着漆黑的天,贤妃笑笑,一面“哼哧哼哧”刮茶沫子,一面恫吓她,道:“看这雨势, 怕是没个半晌不夜就停不了。快把窗合上,不然等会衣裳就湿囖。”
浮云卿跺跺站麻的脚,半边身子欹着墙, 半边身子倾在窗扇下。
“我不走, 难道还觍着脸,跟您睡一起么?”
贤妃给她淪一盏贡茶,回道:“怎么不行?你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货,我留你一晚还犯法了?快过来,就是把眼珠瞪到最大, 这雨也不会停。夏日嚜,雨常常是来得突然,至于走得突然不突然, 那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儿。给面儿, 你就能回去找驸马。不给面儿, 那就赶紧过来把茶水喝了。”
浮云卿心事被说中,嗒然踅回贤妃身边,将那盏贡茶一饮而尽。热腾的茶气扑到鼻腔, 她呛得打了几个喷嚏。
“我又没说想他。”浮云卿坐在长榻边, 脚帮一旋, 把鞋松松趿着。
明明刚用茶润过嘴,可嘴皮还是干。起初用手来回搽,越搽越能感觉出从口腔到嘴唇的干燥肿胀。后来睃一眼贤妃,见她背对着自己读书,心里一痒,试图把嘴上一层干皮给撕下来。
哪知贤妃正好转过了身,斥道:“撕,这也是能撕的么?嘴干不会拿唇膏搽搽,非得用手去抠?”
说着走到浮云卿身边,叫她张开嘴,从里到外地检查。
“昨日你待在慈元殿的时候,这嘴皮还是润润的。怎么过了一晚,嘴皮这么干?是婚房闷热,把身子里的水都蒸发了?”
浮云卿无辜地摇摇头,“冬干夏燥,这也正常罢。姐姐放心,日后我一定多喝水。”
心里却想,定是昨晚敬亭颐嬭她太久,她这张嘴一直张着,脱臼似的难受。
急着回去,也是想把这件事同敬亭颐说清楚。不清醒时,对人家做放肆事,良心实在过不去。
后来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下得愈来愈瘆人,到最后,甚至还轰起了雷,电闪雷鸣,摧枯拉朽。
浮云卿躺在贤妃身旁,翻来覆去,时而叹一声,时而嘟囔一句。
贤妃被她的动静闹醒,一巴掌没收力,猛地拍过浮云卿的半边臀。
“哎唷!疼!”
“还想睡不想了?不想睡,滚外边淋雨去。”
浮云卿心想坏事了。
贤妃就这点最不好。她睡得浅,歇息时对周遭环境要求极高,有一丁点动静,都会气恼地把女使叫来怒骂一通。
但正如她所说,浮云卿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货。当年生育,身子大伤,睡得浅易急躁的毛病,也是从那时落下的。
浮云卿说好,小声提议道:“姐姐,要不咱们俩换换位置?你睡里面,我挨着床边睡。这样起夜不会吵到你。”
贤妃阖目说真是麻烦,可身子倒实诚地掇了过去。她侧身面朝墙,睡意刚涌上来,就听浮云卿嘟囔了句“好害怕”。
“啪——”
浮云卿又捱了一巴掌。
她心里叹真苦。既然受不得她来回翻滚,絮絮叨叨的动静,为甚还要固执地把她留在殿里?
明明没做亏心事,可却觉得今晚的雷能把她的小命给劈裂!
浮云卿悄悄往贤妃身边挪了挪,贴着她的背,心里踏实不少。
可她刚挪过去,贤妃就往墙边靠了靠,兴许是嫌贴着热。
你来我躲,真是叫人伤心。浮云卿心里把贤妃与敬亭颐两人作比。倘若今晚她与敬亭颐躺在拔步床上,她朝敬亭颐挪身,敬亭颐会因嫌热而躲开她么?倘若她揪着敬亭颐的衣袖说害怕雷声,他会似贤妃这般,说“这么大的人,居然还怕打雷,知不知羞”么?
不会。
敬亭颐会把她搂在怀里,任由她做无稽的索取;会拍着她的背哄睡,给她掖好被角,用他的身暖她的凉手,就像他昨晚做的那样。
她睡觉,手里要揿着搂着什么物件,或是嘴里噙个安抚的物件。
她爱揿着拨浪鼓,失眠时就摇两下,鼓面被木珠子弹得作响,就像母亲在哄孩子一样,她哄着自己。
而今晚,她没物件揿,也没物件噙。
睡不着。
浮云卿睁着干涩的眼,望着上方的纱帐。渐渐眼前变得昏黑,耳边也变得聒噪。
下一刻,门扉被砰砰叩响。
“娘子,官家来囖。”
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烛,微弱火苗在狰狞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十分明亮。
女使见屋里没动静,想再唤一声。不待话音发出,官家便摆摆手,叫她退下。
官家假模假样地咳两声,用气声朝屋里说道:“贤妃,今晚朕跟你睡。”
原本今晚他歇在仁明殿,正躺在床上与圣人说着变法之事。
不知哪句话把圣人惹恼,她推搡着他,“到别处去睡,别来烦我!”
淑妃那处又早早歇下,他没辙,冒着雨踅到慈元殿。
他心里装满了变法的大小事。做官家后,最怕的是雷雨天。每每阖目,便止不住地想:陇西郡落雨,山地会不会滑坡,百姓会不会遭难。暴雨会不会摧毁庄稼,若谷物倾折,那百姓该如何生计!
后宫中,贤妃饱读诗书,常与他从南聊到北。眼下他心乱如麻,总是想躲在贤妃的榻上,跟她说会儿话。
哪知门扉一开,却瞧见浮云卿一张睡意惺忪的脸。
“小六,你怎么在这儿?”
“爹爹,你怎么来了?”
父女俩相见,谁也不让谁,都说对方扰了自己一场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