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景云只等了一小会, 张夫人便匆匆赶来。
“张夫人,我们来给房租。”桑景云淡淡开口,拿出两枚银元。
张夫人上回被桑景云吓唬过之后, 提心吊胆好些天,今天更是不敢和桑景云多话,接过钱就道:“钱我收了,你快回去吧。”
桑景云能感觉到,张夫人迫不及待想让自己离开。
她也不想在张家久留, 转身就走。
张夫人见桑景云离开,长松一口气,转身回到家中。
张庄茂是今日上午坐电车从租界回来的, 因跟桑景云他们不是一个时间, 也就不曾撞上。
此时,已吃过午饭的他,正在收拾东西。
他每周都回来,将自己这一周穿脏的衣服带回家让下人清洗,再带走干净的衣服, 并跟自己母亲拿两个银元的生活费。
他就读的,是一所普通中学,而非有钱人扎堆的顶尖中学。在这所中学里, 有些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过两元, 他每周能有两个银元, 日子过得非常舒服。
见张夫人回来,张庄茂问:“娘,你为何突然跑出去?”
张夫人道:“有人来寻我, 我便与她说了几句话。”
张庄茂并没纠结此事, 笑着要钱:“娘, 下周的生活费……”
张夫人将手上的两枚银元递给他,又问起学校里的事情。
张夫人对学校一无所知,张庄茂也深知这一点。
他随意说了一些,又问起桑家:“娘,景云她最近过得如何?”
上周他见到桑景云背着一口锅在大街上走,之后心里就一直不舒坦。
桑景云一个年轻姑娘,在家做做绣活就行,为何要出来逛街?即便出来逛街,也不该背着一口锅。
那模样,实在有些丢人。
张夫人心里“咯噔”一下:“我一直照看着,她自然是过得不错的。”
她本想说桑景云和洪永祥过从甚密的事情,但怕自己儿子上门去问,便不再开口,想等桑景云和洪永祥先成事。
张庄茂想到那日桑景云买了不少东西,也觉得她日子过得应该不错:“娘,你下回见着她,让她帮我做两身衣裳,我记得她针线活不太好,正好练一练。”
张庄茂这么说,是想让桑景云少出门。
说完,他正琢磨要不要把自己上周看到桑景云的事情跟母亲说一说,便听母亲道:“我会的。只是阿茂,你当真要娶她?现在她家里没钱,将来定然是没有嫁妆的,还得你养活。”
张庄茂很自信:“娘你放心,我一定能养活妻儿。”
张夫人却并不乐观。
张庄茂如今每月开销,差不多要十个银元。
而他毕业后找个工作,一月下来能赚二十个银元都算好的。
即便家里会分他一些田产,张庄茂要在租界租房生活,日子也一定不会宽裕,若是有了孩子,孩子要读书,更是会捉襟见肘。
这还得是桑景云不帮衬家里!
若是桑景云把钱往她娘家搬,那她儿子过的,会是什么日子?
张夫人希望自己儿子,能娶个嫁妆丰厚的妻子。
“我看她柔柔弱弱的,怕是连家务活也做不好……”张夫人念叨起桑景云。
张庄茂心知自己母亲,是不喜欢现在的桑景云的,便决定不跟自己母亲说见过桑景云的事情,免得母亲生气。
他转而聊起别的。
张夫人也不再提桑景云,心里却又将桑景云骂了一顿。
她儿子想让桑景云帮忙做衣服,但这肯定是不成的。
这衣服,怕是得她来做。
另一边,桑景云付过房租,见时间还早,便带着桑景英去了一家茶馆,打算喝点茶歇一歇,等会儿接上桑景雄,再一起回家。
上海县城的茶馆分两种,一种面向有钱人,茶资一般是五个铜板,还会在店里出售生煎包、蟹壳黄、茶糕等小吃。
还有一种面向穷人,茶资是一个铜板。
一个铜板,就能在这样的茶馆买一壶茶,坐上几小时。
还有手头紧的,几个人合买一壶茶的,店家也不会赶人,还给免费续水。
桑景云想去面向有钱人的茶馆,那里环境好,还有说书先生说书,非常适合消遣。
但上海县城认识他们的人不少,他们去茶楼消费,指不定就要被人指指点点。
他们家已经有能力在县城租房,桑景云不搬家,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被人盯着。
她打算等有能力去租界生活时,直接搬去租界。
两人最终去了一个小茶馆,要了一壶茶,又一个铜板要了一小碟水煮生,坐在店门口的桌边喝。
店里都是年纪不小的男人,味儿实在不好闻。
虽然坐在门口,但桑景云能听到里面那些人的谈话,谈话内容非常神奇。
神神鬼鬼的东西,他们全都信,比如其中一个老人,就大谈特谈,说他们那边有个从北方来的神仙,还说他们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帮老神仙做善事,以求来世幸福安康。
他们做善事的方法,是从自己家中带了粮食蔬菜,去老神仙家做饭,再带着做好饭菜去上海贫民窟,以一个铜板一份的价格,将饭菜出售给那些穷人。
饭菜是足量的,连饭带菜成本超过一个铜板,确实是做善事。
但这只是他们做善事,那老神仙什么都没做不说,还能赚上一笔——出售饭菜得来的铜板,都是要给老神仙的。
桑景云觉得这就是有人在装神弄鬼,骗些小钱。
不过捐粮食捐菜还亲手做饭出售的那些人,能获得心灵上的平静,贫民窟的人能购买到便宜饭菜,“老神仙”能有两三个银元的收入,也算另类的三赢?
桑景云很喜欢听这些,这能让她了解这个世界,也为自己写书提供素材。
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桑景云和桑景英,就去糕点铺接桑景雄。
桑景雄见到他们就问:“你们可有拿到稿费,买烧鸡了吗?”
“没有稿费,也没有烧鸡。”桑景云道。
桑景雄问:“那背篓里的是什么?”
“阿英明日要去上学,那是给他买的新衣服。”
桑景雄立刻道:“我也要买新衣服。”
“阿英的新衣服,是他自己赚钱买的,等你赚了钱,也可以去买新衣服。”
桑景雄见桑景云不肯买,很是气恼:“别人家的姐姐,才不像你这样!”
“她们是怎么样的?你说说。”桑景英开口。
左右回家要走许久的路,她不介意跟桑景雄聊聊。
桑景雄说了他一个同学的事情,大概就是那家人生了六个女孩儿,才得了一个宝贝儿子,于是这儿子,便在家里活成了皇帝,女儿们则像是伺候皇帝的小丫鬟。
桑景雄这个同学的姐姐们出嫁后,也省吃俭用,凑钱让弟弟读书,给弟弟买衣服。
桑景雄觉得桑景云不如别人家的姐姐好。
桑景云知道如这家人这般的事情,古往今来一直有。
这在后世会被批判,但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却是正常的。
即便有人批判,批判的也是这些女孩子,他们会觉得这些女孩子出嫁后,不该从夫家拿钱去娘家。
这时许多女人,是没有自己的家的,她们一开始生活在父亲的家里,后来生活在丈夫的家里,老了生活在儿子的家里。
桑景云看向桑景雄:“桑景雄,你若是女的,你愿意每日吃糠咽菜,把好吃的都让给你哥吗?你把你赚到的钱都给你哥吗?”
桑景雄不说话,他肯定是不愿意的。
桑景云道:“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有些女孩子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才是为自己好,也不懂反抗,不得不受人欺负,但我不是这样的人。”
桑景雄沉默片刻,哼了一声:“我以后会赚大钱,到时,我就买熟罗的长衫穿。”
桑景云道:“你自己赚的钱,想怎么就怎么。”
熟罗这种布料,她今天在布店也看到了。
这是用蚕丝织成的,织造过程很复杂,常被用来制作夏天穿的高档衣物。
桑景英今日买的长袍一件只需四角,若是让人给他做熟罗长袍,至少费四元。
桑景雄眼光还挺高。
租界,《新小说报》编辑部。
《新小说报》主编名叫黄培成,他白天有事,也就不在报社,直到此刻才赶回。
走进报社时,他脸色不太好看。
今日他出门,又遇上《上海日报》的主编。
他们两人年轻时,关系便不太好,各自办报社后,更是针锋相对。
黄培成家境一般,他办报社,主要考虑的还是赚钱,《新小说报》的盈利,也确实不低。
他们这些报纸除刊登小说外,还刊登各种广告。
因为《新小说报》销量好,他和报社编辑还会精心为广告商写广告的缘故,找他们打广告的商家也就比较多,他们收的广告费也较高。
《上海日报》却不同。
《上海日报》的定位跟如今最为有名的《申报》相似,只是更侧重上海本土新闻。
很多人买了《申报》,便不会买《上海日报》,因而《上海日报》的销量不算好,至少是比不上《新小说报》的,找他们打广告的人也就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