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沚到了?”
早过了早朝时辰,新帝穿着夸张的金龙绣纹常服,倚着个娇滴滴的美人。
膳食局一桌早膳上了几十道,这会儿新帝挑挑拣拣,指挥美人给他布菜。
“回陛下,召侯世子已经在殿外候着觐见了。”含胸低头的这个,便是回宫来夹紧尾巴的薛平了。
上回那件事,薛平的自作聪明确实得了新帝的欢心,赐了他城中一处好宅子。得了赏,他服侍起来便更加上心了。
新帝咬了半个牛肉盒子,满意地点点头。
召侯世子来得快,让新帝更加觉得自己的敲打有用。
“行了,撤了吧。叫衡沚进来。”
都城的初冬惯有寒风,昼夜交替间乍冷,不算好受。
衡沚在殿外从天色蒙蒙亮,站到衣衫空隙里都是冰冷一片。新帝未起身时,他便在廊下等着了。
这新帝一早起来,也不上朝,就在屋子里燃了灯,将美人召来聊天。
几个大臣要来议事,都被薛平腆着脸说尚未起身,硬打发走了。
还真是有些昏君风范。
从阿姀毫不掩饰对于这位新帝的不喜,衡沚心中的秤就已经不平了。
人总是这样。每每对某人已有了不算好的印象,倘若他日遇到友人也作了不算好的印象,那么此人的风评一传十十传百,就差不多一泻千里了。
在无知无觉间,阿姀就成为了衡沚的这个“友人”,新帝就成了这个“某人”。
缘无定数,玄不可言。
殿中的侍从来来回回几趟,将杯盏碗碟齐齐撤下。
又换了一批侍女将新茶净手一类的东西全都送进去,再撤人出来,衡沚才看见了薛平一掸衣服在殿前站定。
“传陛下口谕,宣召侯世子衡沚觐见。”
衡沚拱手听了诏,直起身来见薛平腰杆子笔直,像是生生受了他一礼。
规矩摆在这儿,传旨的无论是内侍还是官员,宣了旨意后若是两方身份悬殊,是要平礼以示互相尊重的。
人在屋檐下,即使薛平不平这个礼,这四周的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仰人鼻息在这宫里也是分阶层的。长秋监的监令仰陛下的鼻息,他们这些小喽啰,就得仰长秋监的鼻息。
“世子,请吧。”他咧嘴一笑,叫人给衡沚开了路。
天子游猎图呈到新帝手上,他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为了维持自己纨绔的真名声,衡沚并未低头垂眼,将新帝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阿姀的话便回响在衡沚耳边。
“能问恪州要天子游猎图,就说明我这位皇叔死性不改。他这人就是好面子,听人说天子游猎图是天将贤主才会得手,自从继位便在宫中他发了疯地找。”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他问什么,他根本不通书画,只会看浅显的东西,水平还不如你。”说这话时,阿姀甚至有隐隐的骄傲。
新帝将长袖一挽,将左右指挥来,“展开!”
他从前瞧不起怀乘白,觉得不过是落了势的穷书生,还自恃清高瞧不起王宣衡启这种武夫。
是以等到想寻画时,压根儿不知道真迹在怀乘白这儿。
只是听说,并未见过真迹。
贤主得画的说法,是从道士处听说的。画的细节是找了个会丹青的谋士辅重金日日细问的。
其人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响,说天子游猎图看落款与特别几处,便知真假。
新帝叫故作高深的两人哄骗得一愣一愣,深信不疑。
这会儿站在他后面,穿青色衣服的人,约莫就是这个会丹青的半瓶子。
新帝满眼放光,手都忍不住伸上去摸了。
先看落款,字体飘逸娟秀,与其作者汪祁宗的一张帖字迹极像。尤其在写撇捺时的恢弘,是旁人难以得其神韵的。
再看图中的侍女和远处河边垂钓的老者。
侍女的唇与身上披帛的朱色,是先用一层胭脂,再用一层朱砂,算是汪祁宗的癖好。
恪州偏北,不是胭脂虫的主要产地。因为成本高昂,工序也难于一般妇人所用胭脂,一般人作画也早不用胭脂色,以朱砂一类代替。
这画上的胭脂纯而艳,朱砂红得青涩。结合起来巧妙地展现了侍女裙摆的逼真,仿佛随着视线随风飘动。
河边垂钓的老者则是汪祁宗的笔误。天晴而身穿蓑衣,是为了遮掩作画时一不小心溅在画上的墨点。
新帝细细看着这一出,也同丹青先生说的对上了。
他心中大喜,忙叫人过来,“你来看看此画!”
那半瓶子是个书生,文绉绉地掏出个透镜来,一处处细细地看。
衡沚是一点都不担心。
阿姀临画的过程,他是一点一点看着来的。
即便是工序繁复耗时极多,也是一气呵成。
这两个人只看特别之处而不会鉴纸,看一辈子也看不出来。
半晌——“恭喜陛下!能得此画,必是贤主!”
半瓶子大声一喊,四周人察言观色,全跟着跪下高喊万岁。
龙颜大悦,势必是好开口要钱了。
眼见目的基本达成,衡沚心中也轻快不少,跟着高喊了万岁。
阿姀和衡沚,归根究底属于一类人。
即使各自身份都不算低微,却仍尊重银子,从不视财为粪土。
天下文臣武夫,刚烈的有很多。自己不食嗟来之食,叫做骨气。为人首者,便不能将骨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恪州三道的百姓要吃饭,兵士要补强,城墙要加固。风骨此时可顶不上粮食砖瓦,人也不能喝点西北风就饱。
不出意外,明日若有早朝,衡沚新帝犬牙的名声,就会传遍朝臣上下。
无所谓。衡沚心中只是想,阿姀知道了大约会很满意地点点头。所有人都认不出来,就是对她所学最好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