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崩溃是沉默的、压抑的,是蓄谋已久的。
戴着口罩,陆闻很安心对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许有竹比她先一步反应过来。她安抚似的拍了拍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好像已经睡着了的小女孩,轻声对陆闻问好:“好久不见,陆闻。”
那两个字早已经烂在唇齿间,磨蹭片刻还是变成了一句陌生的问候。
陆闻真想骂她。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认出她——27岁的她?可她真的是十几年如一日的胆小,面对放在心口的人始终不敢说出一句疏离的“你哪位”。
她们谁都不是小朋友了。
“好巧啊。”刚刚哭过的声音有些沙哑。陆闻心中暗自许愿许有竹能把这个当成走了很远路回到家的疲惫。
“这些年怎么样?”
许有竹拍拍身旁的座位。陆闻一愣,暖黄灯光下她温柔得像是成功度过七年之痒的贤惠妻子。她将外套挂在架子上,一身冷气仔细收好,背对着许有竹试着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微笑,结果摘下口罩后尝试失败,只好冷着张脸坐到她身边。
“挺好的。在一中当老师。”
许有竹歪头打量她:“教英语?我记得以前你最擅长的科目就是英语。”
“教语文,现在是班主任。”陆闻的视线落在茶几上的儿童水杯。
“那很好啊。嗯……”许有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那是……你孩子?”陆闻抬头,往后仰,靠在柔软的沙发上,眯着眼看向那一窝团团。
“啊,对,我女儿,许若希,四岁了。”许有竹脸上没什么表情。
“孩子他爸呢?”陆闻问出这句话之后,双方似乎都不太开心。
陆闻是很痛苦的,她迫不得已接受现实。没有一个正常的女人会追着高中时代一场不像恋爱的恋爱念念不忘十年。正常的女人的一生的轨迹就是上学,找工作,结婚,生孩子。想到这她笑了笑自己——不正常的女人。
“我们离婚了,一年前。”这话有些难以启齿——至少陆闻觉得许有竹的表情就是这样的。
她注意到本来挺直身子的许有竹一下子弯了腰,本来抬着的头垂了下去,本来自然地交叠起来的手紧抓着自己的裙子,本来温暖的人顿时染上了冰雪的气息。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雪。陆闻不着边际地想着。
原来是离婚了啊。那么——她还有机会,是不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点点,就被陆闻自我否定了。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呢?这算什么?入侵一个受伤的离异女性、单亲妈妈的内心?她以什么身份呢?以“十年前你的女友”的身份吗?她要怎么解释呢?十年了,她还爱许有竹吗?她能担任丈夫的角色吗?她能给这个孩子一份父爱吗?她很忙,朝五晚九,做不到。教师的工资不高,做不到。她不能成为法定意义上的父亲,做不到。她不是男人,做不到。此时此刻,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陆闻的一颗真心还是存些余热的真实。
“我没事的。他出轨了,我忍不了,就离了。”许有竹简单的几句话,轻轻松松就概括了她和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他们曾经浓烈地爱过,纠缠过,可现在,只能被淡淡地提起,成为讲述过往的一大段话中的一句。
“高考完,你去了哪里?”
“成绩不理想,上了一所二本,研究生也没考上。他是我大学同学,比我大一级。学生会里认识的,毕业后就结婚了,一年后有了小希。爸爸死了,他们家嫌我是孤儿,在外面租房子住的。小希该上幼儿园的时候,他掏不出钱,嫌我不上班,没工作,找了之前的相亲对象,出轨了。”
许有竹抬起头,直视着陆闻的眼睛。
陆闻立刻挺直了身子。在这样一个苦痛却坚强的灵魂面前,陆闻做不到以一种随意的姿态倾听没有她参与的她的这十年。许有竹的眼睛快要流下眼泪,却像是被什么禁锢了一样,一直打着转不肯落下来。她咬着下唇,想要扯出一个微笑,告诉陆闻自己挺好,可是她做不到。
陆闻感觉这眼神太过炽热,要把她灼伤了。她莫名地产生一种愧疚,一种同情,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她想要说些什么安慰许有竹,可她连一个拥抱都无法给予。
她们这样对视了许久。
直到许有竹收拾好心情,打破尴尬。
“我抱着小希回房间睡觉吧。时间不早了,你也快点睡吧。明天上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