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市里花大价钱买一只残次的机关鸟,卫庄想,大约也只有耽于享乐的纨绔们才能干出这种蠢事。
他随手拆开了机关鸟腹部加密的夹层,里头一卷黄绢滚了出来。
这是一封委托信,字迹秀美,信息虽然详细,却只字未提要他行刺的对象究竟是谁。
卫庄的视线落在地点那一行的“太岳山,黄山岗北坡”上,要是他记得不错,那是赵国名将廉颇的私宅所在。
倒是有趣,他心想着,将那绢布搁在一旁的烛火上,眼看它渐缩起来,化作了一团黑色的粉末。
【2.2】
韩非抵达黄山岗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
他在一日前收到了鬼谷传人的回信。说那是一封“信”,好像也有些牵强,乳色的绢布上统共只有两行字:“好。卫庄”。
再惜字如金也不过如此了。
韩非那日在灯下对着这条绢布出神半晌,愣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在之前的委托信里有意只提了时间与地点,为的是后续能与这个传说中的鬼谷传人有几番来回,可谁知事情转眼成了这样。
两人届时上哪里见,此行是要去杀什么人,到时候酬劳又如何结算,所有这些都尚没个定数,对面就轻飘飘地答了你一句:“好。”
好什么好!
韩非此前花大价钱在黑市上买了机关鸟,鬼谷的机关兽罕有,就是这样重金求购了,买到的也不过一堆残破的零件,还是他动用了一点老师的人脉,才求到了墨家门内的高人着手修理,其间费的心思与财力自不必多言。
可眼下所有这些却都好像是拳头砸在一团棉花上,软绵绵没有了发力点。
不过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收获。韩非想起信尾的落款,“卫庄”想来是对方的名字,很可能还是真名,毕竟那么多年来,也没听说过这位独来独往的鬼谷传人有什么化名,要是有意隐瞒,在信里不提就是了,实在没必要专程现编一个。
卫庄,韩非在心头将这个名字颠来倒去回味了几番,虽然暂时没看出名字背后是否有什么深意,却也不失为一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
这时的韩非全然没有意识到,要是名为“卫庄”的换一个人,他恐怕只觉得这二字平平无奇。
晨间的薄雾尚未散去,韩非驾马穿过林间,看见前方石阶的尽头隐隐有个黑色的身影。
他的心跳略有些加速,隔着晨雾看不清对方到底何等模样,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掌心里竟已起了一层薄汗。
不一会的功夫,两人的距离更近了,那是个身量颇高的男人,莫约比他还高了半个脑袋,一身黑衣,头上戴了顶乌纱的帷帽,看不到其下的面容。
果然。
见到对方头戴帷帽的样子,韩非出乎意料地又有些放松了下来。
他来时就猜到莫约会是这样,否则他一个无名晚辈就这么轻易地见到了对方的真容,岂不是显得道上那些声称“没人见过鬼谷传人中另一位相貌”的杀手刺客们太过无能?
黑衣剑客早听到马蹄声,抬头望了韩非一眼,语气平平道:“你就是这次的委托人?”
韩非见到他帷帽下露出的一段银发,不知怎的,有是一阵说不上是亢奋还是紧张的心悸,故作镇定地翻身下了马,拱手道:“正是。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韩非候了一阵,却没等到对方的回答,好在他脸皮够厚,倒也不算十分尴尬,年少成名的鬼谷传人么,有些脾性在身上也是正常,韩非这么自我宽慰。
只是有一点,韩非本打算在对方自报姓名后,顺势称上一句“兄台”。
可惜了。
卫庄全然无视了韩非的问题,泰然自若道:“已经半炷香过去了。”
韩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委托金的事——这位鬼谷传人行凶的收费也古怪,不是按人头,或是行刺对象的身份地位,只单单算统共用的时辰。
韩非到底没去解释,原本就是你的回信里只写了个“好”,我俩根本没约上时间,赔笑说:“失礼,叫阁下久候了。”
卫庄半点不同他客套,点了个头,直奔主题:“要杀的是什么人?”
韩非发誓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行刺是到了人家门口再问“要杀的是谁”的,但凡换个人来,他只怕这就骑马走了,可看在对方是大名鼎鼎的鬼谷传人的份上……
韩非微笑了一下,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实不相瞒,这处山岗的顶端就是廉颇将军的私宅所在,除却带兵作战,廉颇将军还有个小爱好——”
他恰到好处地顿了一下,却没见眼前的黑衣剑客有任何波澜,哪怕只是一点好奇的意思,只好干巴巴地把话说了下去:“便是钻研傀儡术,不是南方百越的以人炼偶,真说起来,有点机关木偶的意思。我这次请到阁下,是想让阁下替我扫清从这儿到山庄的傀儡。”
卫庄听完他这番话,没说什么,只是扫视了一周四下的环境。
韩非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实有些打鼓,他之所以没在第一封信里提起需要斩除的对象是机关傀儡的事,就是怕这位鬼谷传人不接这类对象不是活人的委托。
又或者,怕对方轻描淡写一句“不感兴趣”。
韩非几乎是屏息等着卫庄的回答,生怕对方临时反悔,黑衣剑客越过韩非,看了其身后的枣马一眼,忽而开口道:“可以,你上马吧。”
韩非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方居然连一句为什么也不问,仿佛自己委托的不是前去一代名将私宅里击退满院实力莫测的机关傀儡,而是去隔壁家槐树上掏个鸟窝。
韩非下意识地望向剑客的眼睛,却只能看见漆黑纱布后模糊的轮廓,他迟疑了一下,转身跨上了马背,又问:“那你呢?”
“我不用。”卫庄言简意赅。
韩非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不用骑马”的时候,卫庄已经纵身一跃,仿佛整个人全无重量般,凌空掠了出去。
韩非:“……”那样子确实像是不用骑马。
剑客眨眼间已离开去丈余,脚尖轻点,落在一处石灯笼的尖顶上,回头望了韩非一眼。
两人的视线隔空相接,韩非虽看不到对方的眼睛,却无端觉得那目光逼人,他的背脊略微挺直了几分,知道剑客这是在等他,当即策马追了上去。
虽说廉颇将军的私宅就在山顶,可从山脚往上毕竟还颇有一段路,韩非骑着马时时留心,四周除了苍翠的草木外,既不见围墙宅院,也没见传闻中可怖的机关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