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北诀此后隔三差五会来,并告诉她下次来的时日,殷然惜便掰着指头数日子。那厚厚一叠计算时日的纸早就被她当燃料烧掉暖手了,顺便将周北诀送她的冻成冰坨坨的胭脂水粉化开,精心描个妆,然后就披着狐裘在桌前看话本。窗户被她开起来,风吹得呼呼响,但殷然惜不觉得冷似的,反而兴奋得厉害,脸被冻得红扑扑。
一阵几不可闻的踩雪声,之后就是一个白衣身影翻进窗中。那人摘了斗笠,摇头道:“何必将窗开得这样大,我又不是不会开。”
殷然惜瞧见是周北诀,欢喜异常,一蹦三跳地跑过去,抓起红烛照着自己给他看:“你看,我今天用了你送的胭脂水粉,好看罢?”
周北诀细细瞧了,频频点头:“看来我没选错,这几个色泽可比那些艳色适合你多了。”
殷然惜乐孜孜地围着周北诀转了几个圈圈:“今天呢,今天给我带了什么?”
周北诀被她转得头晕,连忙按住她的肩,像盘旋的鹰按住蹦跳的小白兔一般:“没有。今天带你出去逛逛,想是不想?”
前几日闲聊之时听得殷然惜自两年前嫁入宫中便没能再出去过。虽然后宫嫔妃确实不能随意出门,但以“省亲”之名一年回去一两次都尚可。只是殷然惜如此身份自然没有理由再出宫,关在冷宫之中禁足,连门不能出。思及至此,周北诀特意留了个心眼,挑个外头守卫最为松懈的时辰打算带她出宫逛逛。
果不其然,殷然惜一听就开心不已,激动得甚至于发抖,不住道:“周北诀,我不是在做梦罢!快掐我一把!”一个欢呼扑上周北诀的背,险些把他撞得一个踉跄。
周北诀无奈道:“你可抓紧了。”殷然惜趴在他背上,用力点点头,又反应过来在背后他看不见,于是改成“嗯嗯”两声。周北诀略略使力,一跃而上墙又跳下,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就已经到宫外了。
此时是傍晚,雪罕见地停下,天边也燎起火烧云。周北诀瞧着,笑道:“这晚霞甚是好看。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殷然惜却是已看得痴然,喃喃道:“我多久没见过宫外的天了?”
殷然惜两年没上过街,此时倒有些怯懦了,如稚童学步一般扯着周北诀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甚至于兴起,还学着他的步频迈步,手上越扯越大力,周北诀无言地回头指指领口。殷然惜便假装没看见他被勒出浅浅痕迹的脖颈,装若无事发生地松开,眼神往天边飘去。
周北诀:“……”
他特地没用晚膳出来寻殷然惜,就是等着同她一起用些夜市的吃食。他知殷然惜从前是极爱吃的,当年同还是世子的万衡出游,能从街头吃到街尾,末了回家还得灌一碗甜汤才肯罢休。
如今饱受摧磨的少女已经不再醉心口腹之欲,甚至于不愿进食。周北诀不着痕迹地扫过殷然惜削尖的下巴,买了两份晶莹剔透的甜糕:“先垫垫肚子。”
殷然惜瞬间两眼发光,抓过就大口往嘴里塞,和柔美的外表十分不符的吃相引得路边行人侧目不止。周北诀顿觉如芒在背,低声呵止:“吃如此快做甚,又没人同你抢!”殷然惜塞了满口的甜糕说不出话,就抬头冲他嘿嘿傻笑,腮帮子鼓鼓的,模样竟有几分痴样娇憨。周北诀朝她翻了个白眼,想着就你这样,也无怪万衡把你打入冷宫了。
他又沿路挑了些硬菜和主食,皆是双人份,找个位置坐下慢慢吃。殷然惜活像在宫中坐了好几年牢房的光景,一顿胡吃海塞,若不是周北诀拦着,只怕他那份也被殷然惜尽数塞进胃里才作罢。
“可不是蹲牢房么。那闹了晦气的深宫啊……”
殷然惜吃得太快太多有些胀肚,哎哟哎哟地半趴在桌上揉肚子叫唤。周北诀凉凉道:“活该。”却还是去帮她买糖葫芦,摘掉两颗递给她,“你方才吃得太多,不能一整串吃下,先吃两颗,慢慢化堵。”
殷然惜皱起脸,不情不愿地接过那两粒红色的果子:“真小气。”一口咬下,酸得她一哆嗦,眼睛鼻子嘴巴都要皱在一起,“嘶……糖葫芦还是,莓果的好吃……不喜欢山楂……好酸……”
周北诀扶额:“山楂有消食功效,还是考虑到你的口味特意买来的。若是不喜欢,我扔了便是,带你去瞧郎中得了。”殷然惜连忙抽走那一串糖葫芦,嘿嘿笑道:“哎呀,横竖都是吃的,便宜了那帮蚊虫苍蝇不如便宜我呢!”又是一大口咬下。周北诀摊手:“何苦自比苍蝇蚊虫,就为了口吃的倒也不必罢。”殷然惜咯吱咯吱咬着糖壳,没理他的挖苦,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咽了山楂,笑嘻嘻道:“你们军中打仗是不是都穿甲胄啊?”
周北诀点头:“甲胄分为夏冬两种。冬季内里加棉布衬厚绒,夏季止一层,但按理来说效果都差不多。”
殷然惜神神秘秘地从怀中掏出块布。周北诀瞧着像是块长形的帕子,上面还有些用黄线绣的字样。殷然惜把它抖开,哈哈一笑:“看!我给你绣的护身符!”
周北诀定睛一瞧,乐了。那“护身符”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长形布条,上面用黄线绣了他和殷然惜的名姓以及生辰八字。殷然惜得意道:“这是我娘当年教我的,说是上战场在甲胄里缝上这个,便能同你心意相通,若是有任何闪失,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不管多少年,也能终究相遇。”
周北诀摇头笑道:“你天天说宫中晦气来晦气去,不想自己倒也是个爱说晦气话的主。”殷然惜挠头道:“哎呀,直面生死嘛,不寒碜。”
半晌消食消完了,天亦黑得个彻底。二人慢慢往小路上的方向走着,殷然惜少见地安静片刻,倒让周北诀不甚适应。突然她开口:“你是不是要回军中了。”声音有点小,闷闷的,周北诀反应了一下才听懂。
“大约没有这么快,不过终究是会回去的。”周北诀没有撒谎,他应该还能再逗留几日,只是时间有点赶罢了。
听着那句“终究会回去的”,殷然惜肉眼可见地低迷许多,似乎这小半日的欢喜都被这句话撞散了。周北诀有点无措,但偏偏此时他随机应变能力极强的思绪反而转不过弯来,说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只干巴巴道:“那下次,我们……”
殷然惜清浅地叹口气,摇头道:“那便下次再说罢。”说话间已到宫墙外。周北诀弯下腰背起她,看着殷然惜独自爬进那扇和她自己差不多高的窗,沉默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