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他是违背常理,是妨碍前程,是失去自制,是破灭希望,是断送幸福,是注定要尝尽一切的沮丧和失望的。可是,一旦爱上了他,我再也不能不爱他。
——狄更斯《远大前程》
高家送信过来,说老爷娶了新太太,高振宁没留意,他在外地忙着生意事,也没打算赶回去说几句吉祥话,家里爱说漂亮话的人多了去,左右轮不上他去当讨喜的。再说了,他父亲的喜事早就算不得新鲜,摊开十个手指头,数高家老爷的风流债,还不够数,得管别人再借手指头。
等高振宁把买卖谈妥了,才细想了这个事儿,反应过来他父亲是娶太太,是给正经名份要上祖宗庙的,不是那回去一次就多几个的小姨太太。
那这就新鲜了。
高老爷是富贵人家里供出来的独苗祖宗,老一辈里没有不疼他的,由得他性子来长,成了个脾气比本事还大的东西,偏偏又生的不赖,哄得女人团团转,腻了就转头不认人。说的好听是风流多情,讲句实话就是没心肝的混球草包,别的好玩意学不会,玩起女人来倒是个中高手,天赋异禀。
他纳过不少小姨太太,这还算是有点名份的,高振宁都认不全,就别提外头招惹的莺莺燕燕,红粉佳人,只能说一句数不胜数。可太太只娶过三个:原配发妻死的早,抬进门头一年生了长子就去了;二太太是高老爷的表妹,身体本就差,受不了自己男人在外头胡来,活生生熬成了病人,郁结心头,孩子都没留下一个就离世了;第三个是高振宁的亲娘,也是高老爷身边活的最久的女人,可惜还是经不住这男人作践,在高振宁五岁不到就上吊了,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据说是男胎。
三个太太没了以后,算命的说高老爷这是“火属冲阳,命克三阴”,阿谀谄媚,想法子拍他的马屁。偏偏高老爷就吃这一套,信了算命的话,觉得三个太太都是自己阳气重,太有下头本事,让她们挨不住了,才去的。此后收敛了一阵子,作出一副深情人模样,为亡妻们哭唧唧洒几滴马尿水,然后继续流连花丛,处处留情。只是不再娶妻,宠上了天这就纳个姨太太,做小的养。
一过二十年,高家竟又进了位新太太,高振宁不光觉得新鲜,也半是可怜,又是哪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女人嫁了他父亲。
继母进门,于情于理高振宁都需去见见,虽然他不乐意回那高家,可外头公差的事情了结了,明面上也得让他父亲过目。
高振宁回去的时候,偌大一个府邸安安静静,竟连个门房都不当值。
平日里,高家人丁兴旺,除了住在正院的主子要伺候,偏院后院的小姨太太们也得拨下人摆架子,外加婆子小厮门房跑腿的,大大小小加一块就是八十来口人,成天热闹的,早晚动静都没断过。哪里像今天这般清净,叫高振宁这位嫡出二少爷得自己开门,可真是怪稀奇的。
别是自己不在家,那两个草包废物把家里祸害干净了吧?高振宁从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那两位——一是草包父亲,二是废物大哥,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现行。
正猜着,他大哥高振安听到动静迎出来了,笑嘻嘻的接过高振宁的行李。这就是原配夫人留下的遗腹子,大家闺秀和纨绔子弟的亲儿,穿着时兴的西装,熨烫的妥妥帖帖,打的领结是托人买的西洋货,胸口插着当摆件的钢笔,一头毛发梳的是锃光瓦亮,再配上爹妈生出的好相貌,真是唬得人挑不出毛病来。
可惜高振宁是最清楚他是个什么玩意儿,和父亲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混球,啥也不干,只会享乐玩女人的东西。看他殷勤讨好,高振宁就猜到他多半是惹事摆不平,有求而来,不然哪儿有脸往自己跟前凑,还不如花功夫跟着老爹混个快活。
“说吧,得罪哪位了?”高振宁看到他就打心眼里膈应,却又挂念血缘关系,只想早早问完打发了。
高大少爷从来不是客气人,就把事儿说了:前日东门新立的舞厅开业,他被请去捧场当大头,看上了唱歌小姐,要带人出台。可人家姑娘卖艺不卖身,当众驳了大少爷面子,高振安在外面就不是个受气性子,当时火气上来了,拿舞厅撒气,把人家刚开业给砸关门了。舞厅老板和城南周家沾亲带故,周家不是高振安随便能糊弄的小门户,掌权的周大少爷指名要高振宁来交涉,不然事儿就得没完。
“好兄弟,可得救救大哥!”高振安对弟弟从来都不要面子,从高振宁接手生意和脏事开始,就一路给大少爷擦屁股。高振宁烦他,又得去帮他,不咸不淡的说知道了。高大少爷松了口气,说了一箩筐夸他的话,被高振宁打断了,他问:“家里人怎么都没了?你给辞了?”
“哪儿能是我辞的?都是父亲赶走的,就连后院里没生孩子的姨太太,都被给钱打发了。”高振安指了指正房大院,“父亲娶了个厉害的,迷住心眼了,在家都是要风得风的架势,不就是个兔儿爷,摆什么谱?我看可没什么稀罕的。”
“他娶的是男人?”高振宁气笑了,怪不得信里含含糊糊,原来那草包爹已经如此离谱,都敢玩男人了。高振安从小就怕他这个弟弟,见高振宁脸色不对劲,随口瞎找了个理由溜之大吉,免得被拿出来撒气。
高振宁没心思理大哥的算盘,寻着声响找到高老爷的书房,门都不敲直接进去了。他在外面费心费神,东奔西走,他父亲倒好,在家里寻花问柳,花天酒地,真是上下颠倒了,身份合该对调,好让高振宁来当爹,打死这个废物出气。
他进门扔下行李,头一个看见的就是给高老爷磨墨的年轻人——穿月白长衫,身量瘦高却不到单薄地步,留才过耳的短发,脸上干干净净的,跟高振宁想的兔儿爷是天壤之别。做兔儿爷的男子都带脂粉气,要学姑娘家留长头发,有的特意梳成女儿发髻讨人欢心,谈吐举止大多矫揉造作,说话非得一波三折,脸颊打香粉,嘴上涂胭脂,这些高振宁都是见过的。独这人成了例外,哪里像是出来卖屁股,反倒是读圣贤书的少爷公子。
“怎么不敲门?没点规矩!”高老爷被儿子吓了一跳,手里的毛笔砸在宣纸上,晕出墨团团来。高振宁听他埋怨,反说:“可是和你学的规矩,能把兔——男人娶回家当太太。”高振宁把到嘴边的兔儿爷咽下去,换了个词代替,是看着那位说不出口,人家万一有苦衷,千错万错也都该算在高老爷的头上。
高老爷最烦有人顶撞,尤其是高振宁这个儿子,自从他懂事开始,父子两个碰面就是吵架,没得商量。今儿也是如此,高老爷把毛笔往高振宁头上砸,嘴里骂着:“真是跟你亲娘一个德行,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生下来就是惹老子生气的东西,敢不敬你继母,反了天!”
那毛笔砸在高振宁肩膀上,白衬衫脏了一大块,露出的脖子脸颊也挨了零零星星的墨点子。高振宁冷哼一声,要拿手去擦,却被男太太给拦住了,还递过来一块手帕。
“不用。”高振宁推拒了他伸过来的手,连带手里的东西,“我劝你赶紧跑,跑的离他越远越好,免得以后被他磋磨,生不如死!”
那人是背对着高老爷,直面高振宁的,对着这个继子的奉劝,他既不气恼,亦不感激,自顾自的冲高振宁笑笑,好似这是个多亲切的旧相识一般。
高振宁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个年轻人脑子不好,想不开,要跳高家这个火坑。他捡了行李箱子,根本不理睬高老爷关于逆子畜生的声讨,摔门走了。
管事过来时候,高振宁太累了,他打发了下人,只想好好睡一场。
等他睡足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夏季的白日升的早,又亮的惊人,照进高家暗藏不少秘密的府邸,却只能如此,无法真正的揭露而出。
下人并没有全部辞退,高振宁在洗漱后,让小仆找来管事,要向他问话。小仆年岁不大,还是个生面孔,跑着就去找管事了。高振宁多瞩目了他,发现这人特意绕过了正院,宁肯多走几步,也不愿从哪儿过。等管事带着账本子过来,同样是这样费力,他换了一条路,不肯走过正院。
高振宁觉得古怪,坐着完听管事报上高家最近的花销,就问:“家里干活的还剩下多少了?”
“正院的都赶了,只留下打扫的两个婆子,老爷吩咐她们早起干活,做完了事也不准待在正院。大少爷和您这儿都留了两个,平时做事也不许凑近正院。”管事顿住,瞄了一眼高振宁的脸色,才继续说,“别院没生养的姨太太都被老爷打发了,钱走的是府上的公账,本上都记了。剩下的姨太太和少爷小姐……老爷把他们送,送去乡下庄子了。”
“好啊,这下可真是清净了!”高振宁头一回觉得他父亲做了件好事儿,虽说还是干的荒唐,可他对那些姨太太的儿女早就厌烦非常,连同某几个做梦都想当高太太的姨娘。高振宁以前总想收拾敲打,可又顾及她们是女人,计较起来是掉自己的价,索性两只眼睛都不睁开,任由她们闹腾,反正最难受的合该是高老爷。
如今都送走了,不必高振宁再费心,可不得长舒一口气,连桌子上的账本都变顺眼了。高振宁翻着账本子,管事站在一边不敢打扰,等着二少爷看完了接着问话。
高振宁看得皱眉,他出去办事的这快一个月里,家里的花销是往常的翻倍,除开半月前娶新太太包办席面的花用,还是多出来。他问管事:“娶太太办了席面,礼金是谁收着的?怎么没入公账?”
“礼金是大少爷收的,后来老爷说这是给他的,不放公账里,要自己收着。”
“哦。”高振宁拿笔写划了一段,“下个月把老头子和大哥的份例钱减半,要是他们到公账支钱,不用理会,也不准给,闹起来就直接找我。”
管事赶紧应下。
“留下的佣人你一会去查一遍,要把名单给我。对了,厨房的都还在吧?”高振宁突然想起。
管事回答:“您放心,厨房的和洗衣的都没动,只不过门房没人了。”
“门房没人像什么话?你再去把他们找回来,然后一并报给我,下个月开始涨工钱,也都是不容易的。”高振宁吩咐问,把账又对了一遍,才放管事下去。他说的口舌干燥,喝了有半壶茶水,被账本折腾的头晕脑胀。高振宁是不爱看账本的,可高老爷的爹,也就是他爷爷走了以后,就把高家的事甩给了高振宁,要不然按照老爷大少爷这挥霍,家底败光是迟早的事。
高振宁歪靠着坐,怎么舒服怎么来,又不担心有旁人。他现在有空闲了,就开始想新太太的事,这人看着可不是穷苦出身,不至于为了钱财委身高老爷。那他图个什么?高老爷快五十的人了,再好的相貌也经不住长年累月的酒色,他又不再年轻了,身体早就吃不消,脸上的乌青浮肿挂着,人也开始发福了。
说是真爱这一口,高振宁可不信,好端端一个人,眼睛瞧着也没瞎啊。琢磨来琢磨去的,高振宁还是没想明白他怎么就愿意嫁给老头子当填房。
要是他真的图财图色,自己不比老头子强么?
自家大哥惹事,还得弟弟去擦屁股,高振宁刚回来第二天,就捏着鼻子给周家递了帖子,说是要请周大少爷吃顿饭,把事情摊开了说清楚。
周家大少爷答应了,高振宁就知道这事算解决了一半。他带上了高振安,要这人亲自赔礼道歉,还要出这顿吃饭钱。高振宁不是小气,他就是不想白白出钱,吃力不讨好,还得让高振安自掏腰包才心里舒服。高振安肉痛,可又怕这个弟弟的很,巴巴的出钱去最好的楼里订上一桌,还私心嘱咐掌柜安排几个会唱象牙曲板的姑娘。
谈事拉情面,都该是晚上,喝三杯两盏酒水,互相敬一敬,说上几句恭维的好听话,但凡有点眼色,都能好的跟一见如故似的,嘴里句句都是甜的,没一句不好,也没半句真话。高振宁和周大少爷喝了两杯,人家嘴上就开始大度了:“我们几个家里都是有来往的,往上头数几辈,说不定找得出姻缘。高大少爷来我的舞厅,是给面子,闹了些不愉快的,今天我们吃顿饭菜,就算是了了,今后不计较了。”
话说的很有度量,可高振宁也不是傻子,拍着高振安肩膀,示意草包大哥麻利点,去和人家倒酒道歉。高振安还是识相的人,收敛容色,给周大少爷亲自敬酒,碰杯时放低了杯口,做足了赔礼道歉的姿态。周大少爷说不追究了,高振宁明白这意思,和他承诺:“舞厅被砸,合该高家来赔偿,人情可当不得饭填肚子。明日我让管事去舞厅清点,该赔的,高家一分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