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不长,却足够他们走很久。
白一逸的母亲十分健谈,大概是媒体人多年来养就的职业习惯,尺度把握的刚刚好,不至于让人觉得聒噪。她自迟九卿进院子起就不住夸他好看,问他路上堵没堵车,穿得这么少冷不冷啊?说着便带他们往里走。
那是一座极规整的三进四合院,大门两侧是临街的倒座,绕过照壁又见一道门,过厅连通东西厢房的抄手游廊,穿过垂花门才是内院。四角都种了树,只是眼下枝杈上光秃秃。厢房上挂有匾额,一间叫卧雪居,另一间叫漱石斋。白一逸说那是爷爷留下的,正房原本也有个匾,名为“鸿月对影”,却在爷爷去世的那晚,被一道闪电从中劈裂。
想来鸾飘凤泊,鸿鹄失侣,即便侥幸邀月对饮,也始终还是孤翼只影。
白一逸的父亲正在客厅煮茶,见他们来了也只礼貌问候了两句,心思仍在那一方茶海。壁炉前天才开,地龙也刚回暖不久,白一逸将迟九卿两只手都拢在掌心,低声问他冷不冷。
他带迟九卿去了漱石斋,那是爷爷生前的书房,有独立的供暖,铺着厚厚的绒毯。书案是相思木的材质,笔架砚台堆砌的一角,整整齐齐封着一个个玻璃罩子。里面是不同玉石雕刻的印章,有些是爷爷自己刻的,更多的还是朋友学生们送的。
那些旧时文墨的浪漫而今早已不多见,迟九卿问,印章可以拿出来看看么?白一逸便揭开罩子,给他一一排列出来。
原来爷爷的名字也是颇有风骨的,白简斋,篆体写来雅致风流。而后几枚刻的却是“漱石老人”“枕雪居主人”“雪石先生”,都是些老爷子的别名。他觉得这些名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说过,只摩挲着一枚形状略有些怪异的玉章,举起来给白一逸看:“这什么?长得好奇怪啊,也没刻字。”
白一逸这才发觉自己疏忽,脸色变得尴尬无比,赶紧把那小玩意儿接过来放进抽屉里,支支吾吾地说:“啊这是内什么……把件儿,手把件儿……以前没事儿搁手里盘的。”
迟九卿不解,却也没再追问。
书案一侧有个青花瓷的书画缸,斜插了几个套着防尘袋的画卷。他只听白一逸说过爷爷画画,更多的却再也不清楚了,到了这里处处都好奇,也就随便抽出一卷问:“这些是爷爷的画么?我能看看么?”
“那有什么不能看的,但这缸里的都是废稿,你要看我把柜子里的给你拿出来。”
同样是相思木打制的书柜,靠墙放在里间,玻璃窗里面垂着柔软的白色绸布,架上搁置了为数不多的画轴。白一逸说爷爷很多画都卖掉了,还有一部分放在纪念馆,家里这些都是闲来随笔,自己装裱的。
话说的谦虚,两个人展开一看,却也足有三平尺。水墨点就的山石树影,飞白皴擦成悬瀑飞沫,雪浪千层积流翻卷,扑面一股磅礴的浩然之气。迟九卿不懂品鉴字画,但他父亲偏好于此,家中收藏颇多,随笔挥洒的写意山水也能看出几分功力。白一逸慢慢卷起画轴放回去,又把柜子里碰乱的东西摆正,轻轻叹息:“我上初中以后也很少到这儿来了,基本上周六日或者小长假才跟我爸妈来看看老爷子,那时候他就跟几个老头儿天天没日没夜地喝酒。”
他转过身认真看着迟九卿,抱怀里亲了亲额头:“你以后别不要命地喝了,对身体不好。”
迟九卿点点头,看见柜子里还摆了两层彩绘杯子,有带盖的茶碗,也有酒杯。他家里就有个酒柜,除了酒瓶就是杯子最多,全都是爱好。
“也没什么好看的,我爷爷年纪大了以后就喜欢收藏瓶瓶罐罐,我记事起就经常听奶奶笑话他就差穿着马褂自己搁家里演戏了。”白一逸见他往那边看,随手拿了个盖碗递过去,“这碗说是一套的粉彩,但是我也没见老爷子用过,捣鼓回来就供着了……”
迟九卿揭开盖子一看,俩人都默契地闭上嘴,然后实在绷不住又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碗底是两个男人赤身裸体抱在一起媾和,画工可以称得上质朴可爱。用色柔和,细节刻画的格外用心,甚至连底下那个的鸡儿都是粉粉的。迟九卿这时候才猛然想起刚刚那个手把件,也是泛着淡粉色的玉,尺寸虽小,雕得又花哨,那形状却也着实不算清白。
他们又逗留了一会儿,回到正房,白一逸的父亲给迟九卿一盏茶暖手,同他说起了卧雪居。
那是奶奶病重时,爷爷题的字,原本是叫枕雪居的。
“卧雪”一词引用典故,《世说新语》中写,荀粲之妻冬天高烧不退,他就脱光了衣服躺在院子的雪地里,等身体冰冷时回屋给妻子降温。
白一逸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所受祖辈伉俪之情影响极深,所以他对感情也无比珍重。
父亲起初是难以接受儿子喜欢男人的,可他扪心自问这二十几年里,他疏于对白一逸的关心,本也没有资格指手画脚。但是刚刚他看到儿子把迟九卿的手拢在掌心,揣进怀里。两个人挨得紧紧的,头抵着头窃窃私语,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的父母也曾是这样相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