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卡拉德1084年7月。
额速尔跪在地上,眼泪流个不停。他的年纪大约十六七岁,一张略显稚嫩的脸,一双非常突出的浓眉,眉毛下有一对明亮的眼睛,看上去虎头虎脑的。
九铃儿把他拽起来,笑着道:“别哭了。上次和你母亲见面时,我就答应过他她。只要库吉特部落有困难,我一定会帮忙。”
“传令。部队立即集结,连夜渡过仇水河,赶到边境牛岩山。”九铃儿转头,大声对食指说道。
“集结亲卫队,立即随我出发。”
古尔丁和乞儿察赶忙跑出去集合队伍。
“老伯,你带后卫队暂时驻守宝驹城如何?镇长一到,你立即率部出发。”
提扎老伯一边点头一边问道:“我直接回厄毗诺萨吗?”
“是的,我们在厄毗诺萨会合。还有将近四百名伤兵,他们都愿意加入卡拉德军,你把他们一起带上。我们掩护库吉特部落安全撤进边境后,马上就会赶过去。”
“大人……”提扎看到九铃儿讲完之后,急匆匆地就要走出帐篷,赶忙喊了一嗓子。九铃儿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提扎压低嗓门,小声说道:“萌货,那批东西有二十几马车,我们后卫队人少,恐怕不安全。”
九铃儿知道他指的是拓土部落给的财物,看到提扎神神秘秘的样子,九铃儿失声笑了。
“没人知道?没事,没事。”
“不行。一旦出事,督察大人怪罪下来,我们都要掉脑袋的。”提扎瞪大眼睛,一把抓住九铃儿的胳膊,好象怕他马上要跑掉似的。
“好,好。你说怎么办?”
“叫屁懒带一个中队人马和我一起走。”
部队赶到牛岩山已经是下午。牛岩山,一点都不大,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那里是库赛特人的地方。没有命令,卡拉德的军队是不能随意出入的。九铃儿命令全军休息。
索立信的斥候队立即深入库赛特国境,探察库吉特部落的位置。额速尔也要跟去,被九铃儿拦住了。
“你不要着急。你母亲应该有办法脱身的。”九铃儿把额速尔拽到自己身边,笑着安慰道。
“我出来五天了,按照他们的速度应该已经赶到咸水口。我走的时候,母亲一再对我说,只要部落人马赶到咸水口,她就派人在牛岩山等我们。现在这里没有人,部落一定出事了。”额速尔心急如焚,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了出来。
九铃儿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心里也非常焦急。虽然他和墨速宜只有一面之缘,和库吉特部落更没有什么交情,但这件事关系到卡拉德的信义,关系到库吉特部落几万男女老少的性命。卡拉德做为一个威震四海的大国,如果连一个投靠自己的小部落都保护不了,不但会失信于这个部落,更会让所有前来依附的弱小民族或部落感到寒心。
九铃儿考虑了许长时间。他现在怀疑库吉特部落已经遭到了追击和围攻。他准备率部深入库赛特国境展开救援行动。
九铃儿命令手下请来羽誓,乌尔罩,法提斯等几个大队长级的军官。他把自己的猜测和想法说了一下,然后征求大家的意见。
羽誓的脸立即拉了下来,“大人,我们和库赛特人之间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如果为了这么一个小部落而出兵库赛特草原,一旦双方交战,可能会引发库赛特人的报复。他们若再次挥兵入侵,这个祸可就闯大了。”
“库吉特部落受马凯布看护,如果墨速宜率部脱离库赛特加入卡拉德,从库赛特人的角度来说就是背叛,库赛特人很快就会派大军剿灭。我们冒昧入境,助其脱离,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没事找事。”乌尔罩立即接上羽誓的话,补充说道。
“我们这么做的确不合适。一来没有哪位上官的指令,二来没有可以依据的公文。无故越境作战,不但违反军纪,而且违反国法。一旦追究下来,就是株连九族之祸。大人切莫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法提斯一本正经,十分严肃地说道。
九铃儿和几个跃跃欲试的人顿时傻了样,一个个浑身冰凉,哑口无言。
羽誓哈哈一笑,指着红胡子,阿特佐几个人说道:“叫你们跟我学学国法军纪,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哼,不是法提斯大人现在说出来,恐怕你们的脑袋不是丢在战场上,而是掉到刑场上了。”
大拇指撇撇嘴,一脸的不屑,大声反驳道:“无非怕死而已,何须找许多借口。”
食指脸上那个招牌式的坏笑突然一现,声音不大不小地嘀咕道:“没有人告密,谁知道?”
羽誓猛地站起来,指着食指叫道:“你什么意思?”
食指丝毫不惧,大声叫道:“没有人说出去,谁会知道我们越境作战?就是现在,整个边境,又有几个人知道拓土部落的人已经从宝驹城撤走了?谁知道我们已经处于停战状态?”
红胡子一把拉住羽誓,笑着劝道:“他们刚刚从军,有些事不清楚,你不要生气吗?大家都是兄弟,以后还要在一个战场上拼命,何必为了这件事动气。不过,我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你说是不是?”
“你……”羽誓给他气得一翻眼,一屁股坐到地上懒得说话了。
“大人,你拿个主意,我们都听你的。”高大威猛胖乎乎的铁锤推了一下坐在旁边的九铃儿,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们原来秘密之手的黑帮兄弟誓死跟随大人,请大人拿主意。”大拇指大声喊道,那语气明显就是怂恿的意思。
乌尔罩忍不住了,他指着大拇指叫道:“大拇指,现在大家都是隶属科雷尼亚的边军,没有什么马匪黑帮。军队里实行的是连坐制,你一个人犯了法,我们都要受到牵连。你被砍了头,我们也要掉脑袋。你不要在这里捣乱行不行?”
大拇指吓了一跳,不做声了。法提斯望着九铃儿脸上犹豫不觉的神色,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大人,你还是想入境?”法提斯问道。
九铃儿点点头。“前面有好几万无辜牧民,他们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他们想到卡拉德来,无非就是想过上安定温饱的日子,这有什么罪过?他们和我们也没有仇恨,我们为什么见死不救?如果他们是卡拉德的百姓,我们救不救?卡拉德的百姓是人,他们难道就不是人?我要带部队过去。不管你们答不答应,也不管你们去不去,我都要带人过去。”
“大人,你理智一点好不好?大家一起从科瑞尼亚要塞出来,风雨同舟,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如果你一定要这样做,大家陪着一起去好了。可我们不明白,一两万库赛特人,和我们四千多兄弟,到底哪一个更重要一些?”羽誓气呼呼地说道。
其实不论双方是否处于交战状态,部队只要走进库赛特人的国境,都是违反军纪。他们从来没有接到可以越境作战的命令。也许入境后,可以帮助库吉特部落顺利地脱离大草原,大家都平安无事。但是假如和库赛特围剿的军队相遇,引发双方大战,其后果就难以逆料,不可控制了。将来追究罪责,死了的人反正已经死了,无所谓,活着的人可就要受罪了。羽誓他们从军已久,知道其中的厉害,所以极力反对。但是大家战友情深,叫他们看着九铃儿独自去冒险,谁都做不到。
九铃儿很感激地望着羽誓和一干部下,大声说道:“兄弟们当然更重要。但是我们从军干什么?不就是为了保护弱者吗?无论是什么人,只要他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就应该义无反顾。这难道有错误吗?”
大家都沉默不语,望着眼前神色坚定的九铃儿,有无奈的,有钦佩的,有崇拜的,有感激的,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
九铃儿看到大家不再提出反对意见,心里大喜,笑着道:“半夜出发,明天凌晨可以赶到咸水口。”
胖乎乎的旭牟刃尔怪叫一声,痛苦地喊道:“又是半夜,要不要人活了。”
大家先是诧异,接着哄堂大笑起来。乌尔罩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笑骂道:“你去死好了。”
九铃儿目送自己的部下一个个跃马离去,心里一阵激动。有这些生死想依的兄弟,也不枉自己来到这人世走一趟。
远处的地平线上突然冲出来一匹飞驰的战马,接着十几匹战马接二连三地冲了出来。九铃儿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库吉特部落的迁徙大军在咸水口被枞首的部队追上了。墨速宜用好几百部大马车、牛车围成了一个防御阵势。部落数万人全部挤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没有人恐惧,也没有人哭泣。草原上的人对这种打打杀杀已经麻木了。除了小孩,老人,部落内所有能动的人,包括女人,全都拿起了长矛,举起了弓箭。生命不是靠谁赏赐的,而是要靠自己去争取。
此处距离卡拉德边境三十多公里。墨速宜差一点就成功了。库吉特部落一直找机会靠近边境生活,他们的上次栖息地距离边境有两百多公里。这次行动虽然他们的动作很快,但部落人口太多,行动缓慢,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可汗蒙楚格北巡之后,柴坎就由他侄子枞首留守。枞首得到库吉特部落准备西迁去卡拉德的消息,大吃一惊。这个先例可开不得。他连夜率一千铁骑追赶,一路召集周围的部落集结了共六千大军,分两路,铺天盖地一般向边境包抄了过去。在咸水口,枞首指挥部队将库吉特部落团团围住。
枞首独自一骑跑到库吉特部落的车阵附近,大声叫喊墨速宜出来答话。
枞首很年轻,二十多岁,无论身材相貌都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唯独那双眼睛,大概因为长年累月挣扎在柴坎的权利漩涡中,显得晦涩难明,无从揣摩到他的喜怒哀乐。他驱马走近墨速宜,那个他非常敬重的默速伊。
两人相识多年,彼此十分熟悉。墨速宜还教了他几年的箭术。此时,说什么都迟了,都没有用了。背叛已经是事实,束手就擒是死,顽抗到底也是死。无论是谁,也救不了库吉特部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了。
“谢谢。”墨速宜笑了笑,平静地说道。
枞首默默地望着她,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他突然大吼一声,狠狠的一鞭抽在马臀上。鞭声清脆,战马吃痛,狂嘶一声,绝尘而去。
枞首当天没有进攻。虽然三个部落的大首领叫嚷着要求发动进攻,但枞首坚决不同意。他命人快马告知蒙楚格,希望得到蒙楚格的指示。
此时蒙楚格正在百兽原,和四大伯克争吵的不可开交。
枞首的考虑有他的道理。此时库吉特部落人人怀着一颗必死之心,一旦交战,必定以命搏命,至死方止。部队和这种疯子作战,伤亡必定惨重。以六千人攻之,最后能活下来多少士兵,不问也知。所以枞首准备围上他们几天。枞首想磨磨他们的锐气,折磨折磨他们绷紧的神经,让那些贪生怕死的人感到有求生的可能,然后动摇他们必死的决心。时间长了,库吉特部落的人在强大的死亡压力面前,肯定有人要背叛,要崩溃,最后可能还会导致内讧,不战而溃。
枞首一拖就是三天。在马凯布脚下,在库赛特境内,在自己的草场上象春季狩猎一样围杀手中的猎物,这个感觉实在太好了,轻松愉快。库吉特部落的战士和牧民们现在就象是一只只待宰的猎物,毫无生存的希望。
但库吉特部落的人在死亡面前,没有象枞首想象的那样脆弱。他们顽强的坚持了下来,并且保持着高昂的斗志。墨速宜的话给了他们最后一个希望:“卡拉德的九铃儿答应要来救我们。”
说这话的时候,墨速宜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但她和所有人一样,宁愿相信这个谎言,相信这个奇迹能够发生。这是那天晚上九铃儿答应她的。
今夜的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草原上也没有风,虫儿在草丛中懒洋洋的吟唱着。
枞首的大营一片寂静,只有围绕大营的几处篝火在夜色里闪烁着妖艳的光芒。
墨速宜跪在草场中间,把头埋在草里。枞首只围不攻的办法,让她的精神压力越来越大,她感到自己已经逐渐支撑不住快要崩溃了。此刻,她内心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他感觉自己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正在被这无边的黑暗肆意吞噬。她喃喃自语,祈祷杰拉德尔克的在天之灵保佑库吉特部落。
她忽然感觉到地面上有轻微的震动。墨速宜骇然坐直身躯,抬头望向天空。地面的震动感越来越强烈,车阵中的战马开始不安地嘶叫起来。
墨速宜眼含热泪突然狂叫起来:“阿爸……”
九铃儿在接到斥候们的禀报之后,立即召集大队长们布置夜袭枞首大军的计划。
听说库赛特大王蒙楚格的侄子枞首在咸水口,大家就象野狼看见了猎物一样,一个个眼睛发光,浑身充满了杀气。羽誓几个人好象全然忘记了下午的争执,连大拇指对他们的调侃都置之不理。
枞首的诱惑力远远大于违反军纪。枞首是蒙楚格的大哥加枞的宝贝儿子,蒙楚格夺得汗位迫于各方压力留了枞首一命。枞首也知道怎么活下去,所以一直隐忍不发,颇有卧薪尝胆那味。
现在枞首的部队只有六千人,虽然人数上稍占上风,但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五千骑兵可以把六千个毫无防备的库赛特人杀的片甲不留。尤其现在枞首的部队在马凯布脚下,库赛特境内,他们认为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因此他们的疏忽,特别是对防备敌人偷袭的疏忽恐怕也是必然的。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有一支胆大包天的卡拉德军,胆敢进入大草原偷袭他们。
在卡拉德的历史上,深入敌境实施突袭行动的战例屈指可数。一旦成功,这将是一场名扬天下,载入史册的战斗。
九铃儿第一次可以随心所欲的指挥一支真正意义上的骑兵大部队进行作战,这让他兴奋不已。五千骑兵。这是他梦寐以求,渴望骑兵部队达到的人数。有了这支部队,他可以实现自己在脑海里想了千万遍的各种各样的骑兵战术,骑兵阵势。对于他来说,五千人的骑兵部队是他实现自己梦想的最佳作战单元。这个理念完全来源于穆勒剋当年所授。
九铃儿命令红胡子和阿特佐两人的部队一千四百人为突前部队,大军的左翼是赫居和鹭飞水的一千白鹭部落骑兵,法提斯的骑兵加上索立信的斥候队共一千骑兵为大军右翼。后军是羽誓和乌尔罩的部队一千两百骑。九铃儿亲自率领亲卫队居中指挥。部队到达咸水口之后,以密集的三角铁椎阵形展开冲锋。
九铃儿说得很明白,夜黑风高,部队人多,一旦被敌人冲散,就难以再次集结。如果不能快速展开对敌人的第二次冲锋,部队恐怕要遭到敌人匆忙集结后的反扑。所以各部要紧紧地抱成一团,互相支援补充,务必保持冲击队列的完整性,保持冲击的极限速度,不能给敌人以任何喘息的机会,要连续给敌人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彻底击垮敌人。
今晚枞首心情很不好,晚上一个人喝着闷酒,想着心事,很晚才昏沉沉地睡下。穆勒剋和乌勒曼都拍着胸脯承诺,这次一定让他坐上库赛特可汗的宝座。结果这次依旧空口讲白话。蒙楚格在那么险恶的情况下,倚仗色布刺的帮助,有惊无险地脱困而出,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他怨恨自己,虽然有乌勒曼,甚至有穆勒剋的帮助,但他却错失机会,不能问鼎可汗的宝座。那个位置本能就是他的,现在却被一个杀害自己父亲的恶人牢牢地霸占着。追根究源,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实力,事事都要仰仗别人的鼻息他人的恩赐,结果事事被动,至今一事无成。
枞首曾经非常希望得到墨速宜的帮助,万万没有想到,她不但背叛自己,竟然还要背叛库赛特汗国。难道自己在库赛特国,就这样没有人缘,没有威信,得不到部落首领们的拥戴?他没有答案,也不知道自己的将来是什么?他迷迷糊糊的被人叫醒,耳边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叫喊声,牛角号声,仿佛天都要蹋下来似的。随即他感到脚下的地面在剧烈地抖动,他有些心慌意乱。
枞首下意识地认为这是库吉特部落的人在进行突围大战。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还有一点涨痛,口干舌噪的。他无力地挥挥手,艰难地睁开眼睛。他看到了一张恐怖的脸,一双瞪圆的眼睛。他吓了一跳,立即清醒了许多。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库吉特部落的人开始突围了?”
“大人,卡拉德人的骑兵打进来了,我们快逃吧。”他的侍卫长大声吼道。
枞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卡拉德人?卡拉德人怎么会在这里?
本来也是,卡拉德人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主动进攻过了。他们除了被动挨打就是派人送贵重财物,送公主和亲。大家都已经忘记了,卡拉德人也会主动打他们这件事。这些年来,库赛特从来不在边境上设置警戒哨,在他们的意识里,只有自己可以随意入侵,肆意掳掠,卡拉德人只有忍痛挨打,四处流窜的份。
“卡拉德人骑兵?”枞首突然反应过来,他一跃而起,大声叫道:“卡拉德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的几个侍卫趁机一把架起他,也不说话,一窝蜂的急忙往帐外跑去。枞首和侍卫们冲出了大帐。枞首惊呆了。
在远处微弱的火光映照下,枞首看到整个大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混乱不堪。库赛特士兵们狼奔豕突,哭爹叫娘,四处逃窜。他们有的赤着身子,有的裹着一件毛皮,有的拎着弓却没有箭,有的抱着空空的箭壶,基本上看不到有人拿着武器。他们恐怖地叫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在漆黑的夜里,惊惶失措,恐惧万分,象潮水一般叫嚣着向后营冲去。
黑夜里,一支骑兵队伍像个巨大铁锥狭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以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势,一路疯狂地咆哮着,摧枯拉朽一般杀了进来。在这支卡拉德军队伍里看不到火把,看不到旗帜,更看不到任何有生命的颜色。有的就是恐怖的黑暗,犹若嗜血猛兽的黑暗。他们张开了血盆大口,肆意摧残着生命,摧毁他们遇上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战马,无论是帐篷还是大车,只要他们冲过的地方,立即就被夷为平地,再也没有任何痕迹。
五千骑组成的大铁椎,其雷霆万钧般地重重一击,立即将库赛特大营砸了个粉碎,化为一堆齑粉。九铃儿头一次居中指挥,他被汹涌的铁骑裹在队伍中间,完全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意志,甚至失去了听力。他立即就后悔了。他手上的长枪除了高高举着之外,什么都碰不到,还生怕一不小心伤了自己人。早知到在队伍中间这样狼狈,除了跟着跑以外,无所事事,还不如换别人在这里指挥,自己到前军一马当先,酣呼杀敌,岂不是痛快多了。
红胡子,阿特佐,大拇指,列吒过去都是被别人追着杀,难得今天酣畅淋漓,一路狂呼着追着库赛特人杀。四个人浑身血迹,杀得手都快软了。
“痛快,痛快啊。”大拇指一边舞动手中双刀,一边狂呼乱叫。
红胡子一刀劈下,一刀两命,嘴中大声喊道:“大拇指,你杀了多少?”
罗铂斯哪里记得,根本就不管它,随口胡扯:“一百,一百……”
枞首吓得肝胆俱裂,面如土色,两条腿不由自主的软了。他根本不知道不知如何是好,刚才的睡意早就无影无踪了。在毫无防备之下,面对杀来如此血腥的铁骑,库赛特人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要说不恐惧,那真是笑话。几个侍卫不管三七二十一,架着他一路狂奔,碰上碍事的,劈头就是一刀,毫无怜惜之意。
一个侍卫看到附近有一名百夫长骑着一匹马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抬手就是一箭。马上人应弦而倒。几个侍卫大吼着冲了上去,一连劈杀了几个准备抢马的士兵。两个架着枞首的侍卫随后赶过来,连举带推将他弄上马。
“大人,你保重了。一定要活下去!”一个侍卫随手把自己的战刀丢给枞首。
还没等枞首反应过来,又有两个侍卫同时举刀砍在马臀上。战马受到巨痛,惨嘶一声,奋力一跃而起,一路横冲直撞,狂奔而去。
枞首心中大为感动,骑在战马上扭头向后望去。黑夜里,卡拉德军的冲击阵势已经形成了一道巨大的黑色飓风,由于毫无阻力,已经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越来越血腥。枞首的侍卫们就象风里的树叶,挣扎了几下之后,瞬间就被狂风席卷而去,再也看不到一丝痕迹。
枞首不知道是被吓坏了,还是太恐惧,他神经质地大喊大叫起来,手中的战刀疯狂地挥舞着,把挡在自己马前的士兵杀得鬼哭狼嚎四散奔逃。他要逃,他要逃离这个血腥的地方,他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他在巨大的轰鸣声即将接近的一霎那,逃进了黑暗。
卡拉德军骑兵的速度太快了。九铃儿大声叫喊着,一遍又一遍,但战场上的声音太大了,根本就没有人听见。所有的士兵,包括号角手都在疯狂地叫喊着,根本就没有人注意九铃儿在干什么。九铃儿急得差一点要拿枪捅了号角手。他突然看到一直跟在身边的乞儿察身上有一个黑色的牛角号,心中大喜,伸手就拽了下来。
乞儿察一惊,转头看去。九铃儿高举号角,用尽全身力气吹了起来。聚集在周围的号角兵终于从杀声中惊醒过来。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吹响了变阵的号角。
红胡子,大拇指和所有前军的士兵突然发现前面没有了敌人。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左转,前军左转……”红胡子纵声大叫起来。
牛角号声随即冲天而起。卡拉德军的前军铁骑已经完全冲出了敌营,他们听到号角声立即控制马速,斜转马头,开始了转弯,部队在此起彼伏的号角指挥下,有条不紊,迅速而又整齐的开始了变阵。左右两翼和中军继续高速奔驰,后军尚在敌营展开血腥屠杀。大军由铁椎变成了弯弯的牛角,由牛角又快速变成铁椎。
“加速,加速……”九铃儿大声叫喊着,心里得意万分。他督促部队在宝驹城强化训练的结果终于完美体现了出来。部队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铁椎阵形的调转,并且保持了速度。速度,速度才是骑兵致胜的唯一法宝。
天太黑,战场太乱,卡拉德军的攻击速度太快,这一切造成了库赛特大军不可挽回的惨败。他们已经失去了重整部队的任何机会,甚至连任何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库赛特士兵们在卡拉德军铁骑的来回攻击下,死伤惨重。侥幸逃进黑暗里的士兵不辨方向,一路狂奔而去。远离战场,其实也就是远离死亡。
墨速宜喜极而泣,数万库吉特部落的人全部集中在一起,他们在车阵内欢呼雷动,喊叫声顿时撕破了黑夜的宁静。
两千多名战士立即上马,在墨速宜的亲自带领下,冲出车阵,杀向了血肉横飞的战场。他们的迅速加入,直接导致了柴坎六千库赛特大军的彻底崩溃。
“右转,右转……”九铃儿高高地站在马背上,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握着长枪,一边大声吼着。他看到库吉特部落的人搬开车阵,大队骑兵杀进了敌营的右翼,心中顿时大定。自己的部队已经踏平库赛特人的中军大营,现在该是冲击敌人左右两翼的时候了。但是部队只能攻其一翼,假如敌人的另外一翼部队在混乱中展开反扑,自己的侧翼必将受到打击。所以九铃儿一直在观察攻击的最佳方向和时机。只有敌人任何一翼部队有迅速溃散的迹象,部队即可展开对另外一翼敌人的攻击。
墨速宜适时率部杀出,对准敌人混乱的右翼狠狠地砍了下去。右翼的库赛特人是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刚刚开始在牛角号声的指挥下,在黑夜里慢慢集结。
憋了一肚子火气的库吉特部落士兵,好象下山猛虎一般,呼喊着,劈杀着,尽情地发泄着心中的愤怒和仇恨。面对黑夜里疯狂飞驰的战马,寒光闪闪的战刀,敌人恐惧了,他们右翼一触即溃。士兵们根本不做抵抗,一哄而逃。
卡拉德军的骑兵随即平行转向,气势汹汹地杀进了敌人的左翼。
指挥库赛特左翼部队繁埚,在卡拉德骑兵刚开始杀入大营的时候,尚能从容面对。他召集士兵快速集结,心里想即使打不过还可以跑。但士兵们突逢袭营,心慌意乱,象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根本就没有心思整队迎敌。好不容易把大家集中到一起,队列还没有站好,卡拉德军就已经杀过来了。他的部落本部人马只有一千五百多人,排成密集阵形也没有一路呼啸而来的卡拉德军阵势粗大强壮,迎上去也是自取死路。他看到部队已经没有撤离的希望,随即命令手下吹响任意杀敌,死命阻击的号角,自己带着亲随,一溜烟地逃进了黑暗。他的士兵们看到由五千多人组成的巨型铁锥阵势,象惊涛骇浪一般轰然冲来,早就吓得面无人色,发一声喊,四散而逃,再不回头。
卡拉德军骑兵紧紧地抱成一团,铁椎阵形发挥了巨大的威力,他们在咸水口战场上纵横驰骋,所向披靡,肆意杀戮。在内外呼应之下,库赛特骑兵基本上除了逃亡的,就是立即投降。成群成群的库赛特人跪在地上,高举着双手,大喊投降。
那支从黑夜里突然冲出来的庞大的骑兵队伍凶狠残忍,嗜血好杀,已经杀破了他们的胆。他们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只想战斗早一点结束,黎明早一点到来。才一个多小时不到,库赛特大营已经荡然无存。战场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在黎明即将拉开黑幕的时候,牛角号声在战场上四处响起。卡拉德军的铁椎阵形突然就象被什么东西砸开了一样,霎时四分五裂。各队的队长带着自己的部队迅速消失在了漫无边际的大草原。
墨速宜望着眼前的战场,感觉就象是做了一场梦。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完好无损地飞奔而来,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九铃儿坐在草地上,望着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朝阳,心里一片宁静。他什么都不想。他只想看看日出,闻闻小草的清香。他已经开始厌恶看到战后的血腥了。连番大战,连番袭击伏击,他看到的都是这一切,他逐渐开始感到厌烦。
朝阳下,草原上白色的小象雪片一样洒在碧绿色的草地上,美丽至极。他突然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冰露。
法提斯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旋风一般飞驰而来。
“小萌货……”法提斯大声喊着,飞身下马。
随即他看到九铃儿郁郁不乐的样子,赶忙走到他旁边坐下,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打了胜战也不高兴吗?我没看到你,还以为你受伤了呢?吓了我一跳。”
九铃儿无所谓地笑笑,“小法,部队损失大吗?”
“真是奇了,这两次运气特别好。上次在鬼喊森林,我们连皮都没有蹭破一块。这次,我们消灭了库赛特人的六千大军,才损失了三百多人,简直就是奇迹。”
“应该没有六千人吧?库赛特人最后跑掉了多少?”九铃儿问道。
“估计有一千多人。夜里天太黑了,实在没有办法全歼他们。”
“你知足吧。若不是天太黑,敌人互相间不能照顾,估计我们的损失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小。”九铃儿笑道。
“库赛特人死了三千多,被我们俘虏了一千五百多人。现在俘虏正在帮助掩埋尸体。可惜枞首和几个部落首领全部逃跑了,一个都没有抓到,否则可以狠赚一笔。”法提斯很遗憾地说道。
“小法,你现在胃口越来越大了。我们缴获了那么多武器,战马,发大财了,你不要贪心了。”九铃儿失声大笑起来。
“哦。说到这事我要提醒你,你可要为我们大家留一点底子。现在连战告捷,除了叙拉托斯那一块,已经没有什么战斗了。一旦边疆没有战事,督察大人,市政官大人为了节省开支,可能马上就要裁减部队。你现在到处招兵,再过几天又要给裁掉,我看你怎么对大家交待。还有,那些库赛特人,当初你让他们跟着你背叛库赛特,过一段时间友把他们赶回去,行吗?所以我们一定要留一点,将来散伙的时候,也可以分给大家,改善改善他们将来的生活。”
“你可千万不要上那些当官的当。这些东西到了他们的手上,将来你连一个子儿都要不回来。我们在战场上拼命,流血流汗,士兵们死了一批又一批,我们得到了什么?连军饷都不发。战打赢了,功劳都是他们的,升官也是他们的,赏赐也是他们的,我们死去士兵拿的一点抚恤还不够他们吃一餐饭的。这些你都知道吗?从科瑞尼亚要塞一起出来的两千多人,现在还剩下多少?加上受伤的,也只有八百多人了。回去后,我们要从这些战利品中拿一部分钱财出来给他们的亲属。”
九铃儿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脸上显出吃惊的神色。
“我们几个大队长私下里都在议论这事。你可要慎重对待。那些当官的,需要我们上战场的时候,都来低声下气地哄我们。一旦我们的利用价值没有了,他们立即就会翻脸不认人。你在听我说吗?”法提斯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赶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