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锡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打算装到甚时候?!那么多人,你都弄到哪去了?”邹望被宁玦顶住,一时语塞。
“这,这自然是在我邹家的织场里啊。”
“放你*的屁,你织场招了这么多人,运出锡山的布一船都没多,运来锡山的纱也一船都没多,你邹东湖雇了这么多人,是都拉回家里当佛爷供起来了吗?!”
邹望语无伦次的看着宁玦。
“佥宪,你,我,这,我要是说我都留着准备贩出洋了,您信吗……?”
“你凭空变出来的纱是吧?”
“到底怎么回事?!”
宁玦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而后一县衙书吏勒紧缰绳在众香堂外高声道:“禀佥宪,南京来人了。”
听到“南京”两个字,被宁玦擒住的邹望这才松了口气。
宁玦一回头,这才看到的却是那个跟在胥吏身后,骑在马上风尘仆仆的张居正。
“宁兄!”
“张叔大?!”
“锡山的事是你跟太子折腾出来的?!”
张居正径自跳下马来,稽首行礼。
“宁兄,兹事体大,还是随我速回金陵吧。”
看到张居正的这副模样,宁玦也大致猜到了结果。
锡山的摊丁入亩,大抵是失败了。
张居正没有带着宁玦去金陵,而是直接到了金陵近郊的一处普通村庄之中。
只不过这村庄的管事却是一个老太监。
显然这里是天家在江南的一处皇庄,这样的庄子,在江南还有不少。
老太监带着宁玦与张居正直奔田间,宁玦这才从田间见到了朱载壡。
只不过宁玦看到的却是在田间地头不计其数操着锡山口音的佃农。
锡山寻常村镇,每家需田二十亩,在这庄子里,每户人家只耕种六亩上下,这个数字,在免除徭役、地租等开支之外,不过就是刚好可以养活这些佃农罢了。
邹望把人都弄这儿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载壡听到宁玦的声音,有些悲怆的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身后的冯保。
冯保捧着账本低头道:“宁佥宪,殿下命奴婢算了江南每亩地丰年、灾年的产出,摊丁入亩,怕是漏下大事了。”
“何事?”
“锡山入城佃户算上家小,约合八万人上下。”
“每丁每月需粮两石,方可养活一家五口,纵合口织之工,每月每丁需开粮一百五十斤,口织则需支粮七十斤以上,方能养活五口之家……”
“别念账了,说结果。”
“这八万人,锡山需每年至少要拿四十万石粮食供养才能保证他们不至于被饿死,佥宪,锡山要么养不起这么多丁口,要么就是没有足够的人手耕田啊!”
简而言之,这不是土地兼并的问题。
根子上还是生产力的问题。
听着冯保的话,宁玦意识到了一个客观唯心主义的错误。
摊丁入亩、蒸汽机都是结果,而不是原因。
不是紫禁城里坐着一个梳着辫子的神说了一句要有摊丁入亩,天下就有了摊丁入亩。
更不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神,盯着被蒸汽顶起的茶壶盖说了一句要有蒸汽机,天下便有了蒸汽机。
之所以有摊丁入亩,是因为美洲作物输入中原,从而降低了供养一个劳动力所需要的劳动力成本。
是因为被逼的走投无路的佃户逃进城里去之后发现自己饿不死了,而后逃走的佃户越来越多,清廷发现自己已经不能靠长腿的人头收到足够的地丁银了,所以才有了摊丁入亩。
蒸汽机亦是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中后期为了摆脱水力资源季节性差异的必然产物。
这一切从来不是神说要有。
而是人需要有。
宁玦试图成为一个神,最终被人打败了。
“那锡山试点便失败了啊,你们上报啊!”
宁玦话音未落,朱载壡便骤然开口道:“可是锡山试点不能失败。”
听到朱载壡嘴里的这句话。
宁玦心中一股无名之火登时便冒了出来。
“为何不能失败?!朝廷既然试点不就是怕失败吗?!”
“可是朝堂之上,有多少人在等着用此事构陷宁师,构陷新法……”
闻听此言,宁玦彻底忍不住,一脚便将朱载壡踹进了满是泥泞的农田之中。
“tm的,老子忍你很久了你不知道?!”
张居正、陆炳甚至于管理皇庄的老太监,还有趴在泥泞中的朱载壡,全一脸懵逼。
大明朝开国一百八十年,有打同僚的,从来没听说有人敢动手打太子的!
别说是臣下了,就算是皇帝稍微动一下太子,都得有人上奏本劝两句。
就在将朱载壡踹进农田之后,宁玦也跟着跳进了泥泞之中。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出了问题,不想着解决问题,为什么要来遮掩?”
“遮掩来遮掩去,最后把摊丁入亩这四个字弄脏了,后人真的需要摊丁入亩了怎么办?!”
被宁玦按在泥泞中的朱载壡先是一怔,而后亦是跟着怒不可遏了起来。
“孤没错!大明还有万里海疆,朝廷开海在即,朝廷还可以去外面买粮!百姓总能找到一条活路,总比现在强啊!孤但凡是准了你在江南摊丁入亩,就从没想过有回头路!大不了我们变的慢些!”
“你知道大明有多少人吗?你以为亿兆生民只是一个数字吗?不远万里九死一生去出海,难道就为了弄几斤粮食回来成全你的丰功伟业吗?舟师的命就不是命了?即便是买回来粮,百姓吃得起吗?!”
两人就这么你一拳我一脚的打着,原本在田埂上的张居正也跟着跳了下来。
“宁兄……”
张居正话音未落,宁玦便一拳抡了上来。
“还有你,张居正!”
“你还神童呢?太子不省事,你也陪着他胡闹,我就不明白了,就tm认个错,有这么难吗?”
张居正自幼读书,哪里受过这个,宁玦一拳下来,张居正整个人便重新跌进了田中。
宁玦越打越气。
先前是公,而后是私。
锡山变法败了就是败了,老子把命赔给他们啊!
先前那么多次就差一点就回家了,想到这里,宁玦心中的火气更盛了起来。
直到陆炳也跟着跳进田中,将宁玦三人拉开。
宁玦这才喘着粗气,趴在了泥泞之中。
“宁克终,够了!”
“陆都督别拉他,孤尚有余力,既然议事,那便议个痛快。”
陆炳一脸无语。
没听说过有这么议事的!
陆炳径自从袖中抽出圣旨,掸了掸圣旨上的泥污。
“陛下有秘旨。”
田间热络的空气几乎在一瞬间凝滞。
饶是宁玦亦是跟着抬起头来不敢置信的看着陆炳。
“真有秘旨?!”
陆炳一脸无奈的看着三人。
“克终不信可以待返京之后问陛下。”
本来陆炳还是想在装会的,谁成想直接就打起来了。
就是早年间上朝也没这么热闹的啊!
“太子即刻赴孝陵,谒陵思过,孝陵卫并锦衣卫随驾护持。”
“侍讲学士张居正,不能察君之过,下诏狱。”
“应天巡视、佥都御史宁玦,擅作主张,下诏狱。”
三人登时便怔在了田间。
这就结束了?
朱载壡挣扎着从泥泞里拔出腿,高声道:“陆都督,新法不能废啊!”
“殿下,君父的旨意是您先去谒陵,等陛下说您可以谒完陵了,您在进城。”
直到被锦衣卫从泥泞里拔出来之后,宁玦才稍稍回过味儿来。
这老道士怕是从一开始就没在乎过什么摊丁入亩。
这货自打掉钱眼里之后就一直没爬上来!
看着被各自塞上马车的三人,陆炳这才松了口气。
而听闻三人动手的麦福也才姗姗来迟。
“陆都督,殿下无恙否?”
陆炳苦笑道:“两个书生,能掀起甚风浪,让殿下冷静些也好。”
“可这诏狱……张侍讲跟宁佥宪怕是去不得,若是走漏了消息你我吃罪是小,误了皇爷事大啊。”
陆炳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道:“诏狱古来无定所,圣旨所在,即是诏狱,一并先关到孝陵去得了。”
“善。”
“麦公公,太子爷谒陵去了,可这出戏,还得咱俩接着往下唱啊。”
“既有旨意,那咱家听都督吩咐,南京全城,竭力配合。”
陆炳等的就是这句话,旋即开口道:“自即日起,安置锡山流民的皇庄许进不许出,有锦衣卫把守各口。”
“至于邹望那边还请麦公公黜陟,之后矫太子令的罪过就由陆某一肩担之了。”
“有劳陆都督了。”
朱载壡的奏本还在一如往常的向京师递送。
朝廷向外界表露出来信息,仍旧是准备一意孤行明岁即会摊丁入亩。
而锡山那边,邹望也真的留下来了三成佃户,也就是两万余人的织工扩建了自家的织场,随着采买纱跟运出布的船只愈来愈多,锡山也渐像了那么一会事。
——
押送宁玦、张居正前往孝陵的马车上。
蓬头垢面的两人被扔在了同一辆马车中。
顶着乌眼青的张居正不解的看着宁玦问道:“宁兄,这如何就大打出手了啊?”
“忍不住了。”
“那你对太子动手也是忍不住了?”
“对啊!”
“那你为何不打陆都督?”
“我打不过他啊。”
张居正默然,只有赶车的锦衣卫却是险些笑出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