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神说
有了朱载壡的手令,各府厘田的朱家人愈发激进了起来。
与各地缙绅的矛盾愈发尖锐。
但这些宗亲背后站着的终究是朝廷。
被缙绅打死的宗亲愈来愈少,被宗亲逼死的缙绅却是愈来愈多。
甚至有不少的朱家人,甚至于直接对不少缙绅敲诈勒索了起来。
当年朱元璋用了二十年时间才厘清天下田亩,即便是原本历史上的张居正,也用了三年时间才将田亩厘清。
而眼下这些宗亲,分明就是准备今年事今年毕,准备赶紧厘完了田回家了。
厘田愈紧,却又向这些缙绅们透露出了另一个信号。
朝廷明年就想在天下摊丁入亩!
一封封家书、劾疏汇总向了南北两京,而后在这两京的权贵之间快速流传,最后成为这些权贵们发往各自家乡的家书。
锡山发生的这一切,已然开始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扩散开来。
天下缙绅哗然,而决定锡山命运的京师,虽有议论,但跟锡山发生的一切比起来,仍旧是平静的有些过头了。
当然。
通政司弹劾宁玦的奏章没有一日停止过,只是嘉靖“闭关”了,这些奏本全都默认“不报”了而已。
嘉靖躲在西苑,一切的压力全都顶到了内阁的两只老狐狸的身上。
拦轿上书的,戳着脊梁骨骂的,哀求徐阶、严嵩去找嘉靖出关的声音全都砸到了两个老头身上。
“别扔鸡蛋了!这鸡蛋都还没臭呢,你们这不是糟蹋粮食吗!”
严世蕃朝着家门外喊了一嗓子,扭头朝着厅堂中跑去。
“爹,我总觉得哪怪怪的。”
严嵩却好似老僧入定一般,坐在厅堂之中。
严世蕃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示意左右的家仆退下,这才试探性的看向自己老爹问道:“爹,我看这局势怕是不太对劲。”
严嵩这才开口道:“如何?”
“家里又来信了,今年家里的粮价不太对,按说秋收完,粮价都应当下跌。”
严嵩微微颔首道:“家里粮价涨了?”
“涨了,信上说就没跌过。”
“这事怕是不太寻常。”
“说说你的看法。”
严世蕃闻言一喜,赶忙道:“爹,无恒产者无恒心,自古以来,把天下闹得天翻地覆的,可都不是那些半分地都没有的佃农。”
“摊丁入亩,佃户无外乎就是将田退租入城去了。”
“但那些自家有几亩地的农户跑不了啊!”
严嵩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道:“你什么意思?”
“这怕是有不少人在准备逼反那些小民了……”
严世蕃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严嵩手中的茶盏便砸碎在了严世蕃的面前。
“终于忍不住了?终于知道跟伱爹我说这些了?你爹我等你说这些屁话等了七八日了!”
严世蕃愕然的看着自己老爹。
“爹!您料到了?可儿子没说错啊!”
“放屁!太祖高皇帝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佃农!”
“可上下几千年,不就出了一个太祖高皇帝吗?古往今来,哪一次不是本来有地的农户先将自家产业赔个干净,因而心生怨气,搅的天下大乱的!”
严世蕃没有说错。
锡山的佃户提桶跑路之后,各村的地主旋即便将矛头对准了仅比佃户略强一点的半自耕农。
他们手中有地,所以他们走不了。
而他们手中的地,又不足以支撑他们生活。
不少地租正在逐渐朝着半自耕农头上转嫁。
锡山之外的缙绅,在得知锡山的情况之后,也已然在磨起了刀。
砍不了佃农,那就砍半自耕农。
自古以来,比起本就一贫如洗的佃农,反而是这些其实看上去还算可以的自耕农才是真正的造反主力。
天下之难,莫过于由奢入俭。
佃农,穷惯了,反倒没有那么大的落差。
“所以你就跟着动起歪心思了?你也想跟着去抬粮价?”
严世蕃低头道:“爹,若是天下真的乱了,粮食,金银,那才是真正的硬通货啊!”
“那你知道他们为何要抬高粮价?!”
“我知道啊!无外乎就是提前把粮价抬到极致,攒到明年摊丁鞭法时一波打下来,逼得那些农户家破人亡,等人造反呗。”
严嵩径自气的径自起身,压低了声音有些颤抖的低声道:“你这不还没糊涂吗?连你都能知道的事情,陛下能想不到?”
“爹,万一呢!”
严嵩咬着牙低声道:“没有那个万一!”
听到自己老爹的话,严世蕃径自站在了原地。
严嵩这才开口道:“即便是有那个万一,严家一切也是朱家给的。”
听到严嵩的话,严世蕃忍不住都露出了些许笑意。
“爹,这话您自己信吗?”
“不信又能如何?你以为严家还是小门小户吗?这些事,严家不能干,也干不了。”
许久之后,严嵩这才道:“严家要那点冲锋在前的蝇头小利没有用,真有什么事,等到大局定了再动手,对严家来说也不迟。”
“爹……那咱家的窑口那边总能……”
不待严世蕃继续开口,严嵩当即便对外怒喝道:“来人!”
“将严世蕃腿给打断了,让他老老实实在家消停两天!”
严嵩话音刚落,两个生面孔的家丁径自闯进厅堂,一把便架住了严世蕃。
“哎,你们真敢打不是?爹,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那你这些日也不能出门了,老实读圣人书去!连个进士都考不中,当真是把严家的脸都丢干净了。”
同样的事情,几乎在这些金字塔尖的“贵人”家中统统上演了一遍。
只不过每家做出的选择都各不相同。
江西瓷器甲天下,严家真正下金蛋的母鸡并不是那些田产,而是散布在江西各府的窑口。
而徐家下金蛋的母鸡,自然也不是那两万亩田,而是徐家在松江的织场,邹家最大的产业之所以是粮食,亦是因为江南最大的布商,乃是华亭徐阁老。
徐阶、严嵩是朝廷重臣,自然不会,也没有必要冒着风险去干抬高粮价逼反自耕农的勾当。
但趁着佃户弃田出走,弄些便宜劳力来自家干活的胆子徐阶还是有的。
不仅有。
而且很大。
——
“……儿臣奏请仿锡山例,明岁摊丁、鞭法并行,夏粮、秋赋入京时限各顺延一月,即秋赋三月之前入京,夏粮九月之前入京。”
黄锦念完朱载壡的奏本之后。
嘉靖这才开口道:“送内阁。”
变法看似是朱载壡做主,实则朱载壡的每一份奏本都会先送到西苑,经嘉靖把关之后,再决定“何时”呈送内阁。
但凡是内阁能看到的朱载壡的奏本,全都得到嘉靖首肯的。
只不过这一次黄锦的眉头却是一紧。
“皇爷,这奏本是七日前发出的,太子爷派人八百里加急回来追这奏本了,锡山试点似是出事了。”
嘉靖仍旧是没有半点迟疑的说道:“送内阁。”
黄锦低头道:“喏。”
及至此时,侍立一旁的张佐低头道:“皇爷,东厂有报。”
“如何?”
“湖广、四川、江西三省解运漕粮的船队都相继到金陵了,都说今年粮价不正,有人怕是已经动起来了。”
嘉靖坐在蒲团笑道:“刀都抵到后腰了,再不动,朕就得想想是不是朕无理取闹了。”
“东厂再忙些,各省都派几个人盯着,再把各省历年的食货志都调出来,查查往年粮价,看看能不能画个杠出来。”
“喏。”
嘉靖径自起身,看向了黄锦。
“各府宗人可有奏报?”
黄锦低头翻找出一摞奏本而后道:“沈府、代府、晋府、楚府都立了军令状,明岁夏收之前,能完成厘田。”
“各府进度如何?”
“眼下都在一半以上了,若是如此算下去,应当勉强来得及。”
嘉靖闻言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而后看着黄锦随口问道:“这些事先不管,先前朕让你去兵部调的账都算清楚了?”
“禀皇爷,算清楚了,九边各镇大同、宣府二镇欠饷最少,多数只欠六到八个月。”
“其次是延绥、辽东两镇,欠饷多在一年以上,宁夏、固原、甘肃三镇,欠饷已在五年左右,京营,京营……”
不待黄锦说完,嘉靖微微颔首。
“知道了,告诉陆炳,火候差不多了,让他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实在撑不住跟太子摊牌也成。”
“喏。”
京营的饷银就不用黄锦通报了,京营究竟欠了多少饷,嘉靖比谁都清楚。
摊丁入亩或许时候未到。
但摊丁入亩真的是一个能捅缙绅肺管子的好东西。
尤其是锡山佃农弃地而去之后。
朝上还能坐得住的人已然不多了。
嘉靖并不关心摊丁入亩能不能真的成。
够唬人就够了。
——
又数日。
最初宁玦的设想是,自己把飞梭交给邹望,邹望有了更低的成本,可以去其余府县采买纱,用更低的成本先把其余州县的布市场夺过来,而后用江南的市场养活锡山的百姓。
等到全大明摊丁入亩推开之后,大明的工业革命也就差不多可以井喷了。
只不过很快事情的发展便超出了宁玦的意料。
邹家、华家的人是越招越多了。
各处码头上的船倒是多了不少。
每日倒是多了不少船跟商队在往外走,但大部分船都是夜里走的,既不像是在往外运布,亦不像是在往锡山运纱,旁人凡是问及起来,都说是在赶路。
锡山的这些大家就好似是一只只貔貅在“吃人”一般。
人都去哪了?
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的宁玦,直接带兵再次围了众香堂。
直到邹望见到怒不可遏的宁玦时一脸愕然。
“佥宪,我又哪得罪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