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其实都是这样子的:你的人先是依循自己的本心而动,而后才去接受他人的目光与评价。伐楼纳有一千只眼,因陀罗有一百只眼,祂们都在看你,可是那又如何?你的心只有一颗,不过如是。”
“人的私心,记忆以及情感,本就无法被截然抹去,正因为以前曾经发生的那些事,伤心也好,快乐也好,造就现在的你。倘若如今的你是真正想学会如何断舍离,那么您对那个人所怀抱的心绪,想必会是感恩的。若您对他还有痴怨,还能有心情起伏,又如何能真正做到放下?”
拜别那位言谈间充满哲理的婆罗门以后,旅途转眼间已过去三个月。恒河的涨潮淹没瓦拉纳西沿岸的神庙,早就将宿命论内化为乐观天性的人们并未因此哀痛,反而早已习以为常。
一日,他历经一场日蚀,直到日蚀结束,他才得以重新启程。当慧明路经圣女城的库玛丽神庙时,正好遇上圣女游行。
他在乌泱泱的人群中,看见被脚夫们高举过头,脚底涂得丹红,脚背与手背上均画着黑娜彩绘,一身金红纱丽的年轻圣女,看上去与周子洛的年纪差不多。他被一座纯金的小轿子抬着,一路游街,街上有众多热情乡民们沿途簇拥追随,不断用印地语念念有词,请圣女祝他们平安。
此人本是印度的活佛,不知为何,赵凯杰却自那人身上闻到熟悉的檀香味,那人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他跟随虔信的群众们一同排队,等着绕行城镇一圈的游行结束后,得以回到庙中,近距离地礼敬圣女。
回到庙宇后,众多人群终于散去,朝圣之旅始自热闹转为庄严。慧明是最后一位朝拜圣女的信徒。游行中洒下的纸花与金粉残留在圣女庙中的空气与慧明的肩膀、红色的袈裟上。甜甜的香烟味混着供奉鲜花的香气萦绕在圣女的周身。
当他跪在座前,伏首捧起圣女那戴着戒指与足炼,形状美好的白皙玉足,亲吻脚背时,只听那名端坐在宝座上,身形纤细的圣女,略显稚嫩的嗓音竟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对他说道:“凯杰哥哥,你果然来找我了。还是说现在该叫你‘慧明师父’才好呢?”
赵凯杰怔怔地抬起脸,终于见到魂牵梦萦的容颜──他的子洛原来一直都在这里等他,在这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
快乐,欣喜,那些失而复得的情绪如潮水般淹没他全身。三个月他放不下,半年了他放不下,一年了,他还是放不下;可周子洛终究是见他了,像慈悲的神明一样,仁慈地接纳求而不得的他。
慧明按捺不住的泪水已淌了满面,他甚至没想过自己的幸福可以来得这么快,这么简单。
“你没像其他人一样离开我,你没放弃我。”
是,就算他知道他还能有其他选择,更好的人;就算他知道也许周子洛从来都不属于他,可他就是没来由地想要周子洛这个人,想要他的肯定,他的注目,他的驻足。单是这一刻,赵凯杰的快乐已比悲伤大,他的心境倏然间还了俗。
周子洛一对美目中流光溢彩,含着神性的笑意,对着他缓缓地点点头,俯身伸出戴着金戒,涂着红蔻丹的纤细手指,揩干他的泪水。
不用再害怕了,凯杰哥哥,我前债已清,你就是我这一世的良人,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那一夜,赵凯杰去世了。他在夜晚潜入圣女的房中,狎邪当世的库玛丽,被巡夜的乳母在房门外的猫眼中看见,通报了守卫;于是他被神庙守卫们乱棍打死,一切事情都发生得太快。
赵凯杰死时,周子洛抽出一柄携带已久的短刀,仿佛早已洞见这一切事情将会发生,无从躲避;他挥刀自刎,鲜红的血花还停滞于空气中时,魂魄就已悠然飞出此世的躯壳,搂着还飘浮在半空中等候他的赵凯杰,亲自接引他飞向天界。
两人死后,庙众为他们进行丧礼,赫然发现赵凯杰的骨灰中烧出舍利。这分明是一位证道之人,又何以会做出如此鲁莽的举措?有人说:慧明本是为爱殉身,为拯救圣女脱离尘世间的女神身份,使两人的灵魂升上梵天界,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最后,在众人虔诚的双手合十,以及对死神阎摩的默祷下,将这一对今世情缠的璧人骨灰洒入因着涨潮而浪潮汹涌的茫茫恒河中,愿他们若有来世,还能作印度人。
生有时而尽,死后的世界无涯无垠;慧明十分通透,他想要的已得到成全。
直到回天上以后,周子洛才幡然醒悟:必须放下一切的人,从来都不是赵凯杰,而是他自己,周子洛。真正放不下前夫的人,是他周子洛。然而对着旧鞋,唯独放下,才能超脱,总不可能洗一洗,擦一擦,再拾掇起来重新穿上;他既然已是破鞋,就注定不能再合脚。
周子洛本以为这两次下凡,是为了还前夫的情债,然而冥冥中自有天数;直到他带着赵凯杰一起永生不死,永远年轻俊美地住在天宫,他方知这一切都是为了能重新与赵凯杰在一起。他为赵凯杰而生,一如赵凯杰为他而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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