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五六百年,也许是上千年,甘绎之再也没踏出过这个院落。
时间或地点,于他而言都失去了意义。没有蒲七,世界就是一潭死水,粘稠,静止,死气沉沉,如同包裹住视线和口鼻的雾,无边无垠,枯燥而绝望。
他像一个囚徒,困在这里,永远不得解脱。
甘绎之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常常端着锁魂灯,像以前抱蒲七那样抱在膝盖上,从正午枯坐至深夜。耳边时而喧闹,他听一阵,再对着锁魂灯絮絮叨叨一阵,最后小心翼翼地将手腕割开。
深红的液体奔涌而出,作为养料淌入灯蕊中。看着魔焰倏然暴涨,贪婪地吞噬干净那些血液,他才会在疲惫和痛楚中获得一点点心安。
那点飘忽不定的火苗,经过数百年的洗练变得愈发凝实,膨胀耀眼,仿佛一晃眼就要从灯座中流淌出来,洇成浓艳的赤影。
有时,甘绎之望着满室血红,心中升起一种深深的绝望与无力:也许蒲七早能醒来,只是不愿意见他,才选择一直沉睡。
午后,甘绎之按例取了些凝露,去前院照料玉髓冰蒲花。那株灵草是之前唐未风上门拜访时,专门送来助灵体化形用的。
蒲七原身灵根驳杂,木属偏冰,玉髓冰蒲花非常契合他的体质。取一件蒲七的随身物品埋在土下,等魂魄丰盈时,自然会受到牵引,寄身于这株花中来。
灵草其实不用太照顾,自己就能长得很好,从唐未风手里取来的时候,只有个嫩绿的小尖芽。如今根系扎实,挺拔茂盛,茎干末梢还打了个鹅黄的花骨朵,亭亭玉立的模样。
可惜蒲七的化形却迟迟没有动静。
甘绎之弯下腰,舀了一碗芳香四溢的泉露,缓缓倾倒,清澈的水珠潺潺而落,溅在叶片上。和风煦暖,阳光明亮,那点绿微微颤动,恍惚间映出一个少年的身影。
那人穿着葱绿的衣裳,袖口点缀着杏黄的花纹,腰间用雪白丝软烟罗束成十字结。布料柔软轻盈,飘动间宛如天边轻虹,又似太阳穿过云层折射出的另一个幻影。
默默将碗搁在一旁,甘绎之心头愀然,只当是自己执念过深。
在他视线所及内,各种各样的身影或坐或站,有的直勾勾望着他,有的在他耳畔窃窃私语。
可实在没有哪一个身影比面前这个更像真正的蒲七。
那人不声不响地站在树荫下,眉目俊秀,脊背挺得笔直,顾盼间鲜活灵动。
甘绎之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少年,舍不得眨一下眼,他害怕眼睛一合上,再次睁开时幻象就会如烟般消散。
这个幻象太过真实,生机勃勃的明朗感扑面而来,同记忆中的蒲七一模一样。
少年望了他一眼:“甘绎之。”
甘绎之眼前一阵恍惚,心魔会直呼他的名吗?
犹疑不定间,少年径直向他走来。甘绎之光是望着他,就觉得胸腔发烫,浑身的血液沸腾,咕噜咕噜冒着泡。对方迈出的步伐精准地踩在砰砰作响的心跳上,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走到甘绎之面前,少年停住了,望着他道:“我回来了。”
甘绎之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少年,手脚都僵住了,他试探着伸手,想摸摸蒲七的脸,举在空中的指尖动弹了一下,又攥成了拳,背在身后。
他在害怕。
他甚至觉得这还是那个重复千年的梦境。
像是看穿了这个男人的恐惧,疲惫和强撑,蒲七向他露出笑容:“对,我是蒲七。”
明朗的日光洒落在少年的额发间,甘绎之眼眶发红,身体轻轻打着颤,过于激动以至于难以置信。他将目光从少年的脸上移到大开的窗上,内室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幽幽的碧蓝,他终于确定了这不是幻觉。
蒲七真的在这里。
呼吸加速,眼睛又酸又涨,天地间好像忽然下起了雨,变得潮湿而模糊。甘绎之抬手擦拭了一下眼尾:“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