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绎之为蒲七守灵了整整七天。
这七天里,他没有合过眼,他怕梦见蒲七,又害怕梦不见蒲七。汹涌的绝望感拉扯着他,让他痛苦,也让他煎熬。
他的一生,天资卓绝,心中只有成仙得道一件事。他深知感情是无情道决不能碰触的劫难,自从踏入无情道,就冷漠地与万物保持着距离。他孤独,疏离,孑然一身,又理所应当。世界与他之间竖起了透明的隔膜。心境臻于完美之时,一切情绪与他剥离,无悲无喜,从始至终扮演着冷眼旁观的角色。
直到蒲七带着满身的色彩闯入他灰蒙蒙的世界。
他想起很多往事,想起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蒲七身上。想起刚接回蒲七时,小孩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馒头,努力吞咽,脸上泪水蜿蜒。想起蒲七初入宗门时的惴惴不安,磕磕绊绊扯着他的衣袖走路......想起蒲七拿到木剑时满足的笑颜,哽咽着说“谢谢师尊”,耳朵尖蘸着一抹薄红。
蒲七是那样鲜活,笑起来眉眼弯弯,沮丧也是生动的,肩膀塌下来,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狗。
可那时候他的心里只有修炼和道。
他享受着蒲七的信任与仰慕,并习以为常,理所应当。
他想,他真的太迟钝了,是他害死了蒲七,亲手毁了这一切。
今天是蒲七下葬的日子。
天气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甘绎之弓着背,将少年葬于那棵新栽的梨花树下,连同买给他的那些鲜艳明亮的衣服一起。
厚重的云层封住了阳光,也堵住了甘绎之的喉咙。男人双膝跪地,深深垂着头,满头青丝不知何时夹杂了许多白发。撒下最后一捧土,眼眶变得滚烫。
“对不起,”甘绎之顿了顿:“是我不好。”
“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泪水没入土壤中。
这大概是蒲七的惩罚,惩罚他在没有他的世界中永生。
甘绎之摇摇晃晃站起身,眼底尽是悲怆。
蒲七该是恨透了他吧,宁可死去,也要彻彻底底离开有他的世界。
拥有永无止境的寿命又怎样,成仙得道又怎样。未来的漫长岁月里再也寻不见他的爱人,他只能独自一人,背着沉重的回忆,陷进永无止境的自责与煎熬中。
屋内传来一串清脆的鸟鸣。
甘绎之立在竹居门口,向里望去,一切都和蒲七还在时的一样。靠床的那面墙上刻着月牙形指甲盖大小的划痕,床上的被子掀开了一半,褶皱凌乱,枕头中央陷下一个明显的弧度,一旁搁置的瓷杯里还留着蒲七喝剩下的水。
可杯子的主人却不在了。
心像被挖去了一大块,空落落的。
甘绎之沉默地走进屋,端起瓷杯一饮而尽。窗前挂着那只树雀,探头探脑的,伸着黄爪子站在横杆上,见到他,又啾啾叫了一声。
男人扫了它一眼,伸手取下竹笼,拨开卡扣。
蒲七不在,它的存在也没有了意义。
那雀从手中扑棱棱飞走,没有一丝留恋。
房内归于死寂。
忽然,身后传来极轻的“当啷”一声。甘绎之闻声回头,眼里爆发出癫狂的神采。他转身太急,以至于踉跄了一下,长长的衣袖被柜角挂出一条豁口。
甘绎之急切地扑到床对面的木架上,那里不知何时摆上了一盏散发着莹蓝幽火的立灯。灯柱通体漆黑,描刻着扭曲虬结的魔纹。上方的灯冠呈荆棘状,分为双层,十个灯盏高低错落,簇拥着中心的金色圆球。
随着那声圆石落袋的脆响,金球坠入下方底座中,幽蓝光芒在黑夜里渐渐转变为猩红血色,邪性又张扬。
显然是一件价值不菲的魔器。
甘绎之的眸子在灯光的映照下变得赤红,他托起那妖异的灯盏,喃喃自语:“锁魂灯,锁魂灯竟然生效了。”
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甘绎之紧紧攥着灯柱,眼神却格外宠溺。他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跃动的灯芯。
“蒲七,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声音嘶哑,尾音却拖得极长,含着不死不休的缠绵与疯狂。
当时,甘绎之意识到蒲七过于虚弱,不仅肉身虚弱,连魂魄都虚得只剩下缥缈的残影。这样的魂魄根本无法转世,一旦死亡就会消散在天地间。他特意去往魔界,以退出宗门,从此再不介入魔族与仙门的争斗为代价,换来了这盏锁魂灯。
他本是有备无患,却不料真的派上了用场。
锁魂灯能勾住人的魂魄,以灯为引,辅以鲜血饲喂,温养魂灵。灯冠上的十盏灯,分别对应着人的三魂七魄。正常时是暗淡的蓝光,只有吸收了魂魄,灯光才会变成染血的红。
瞧见那灯忽明忽灭,甘绎之连忙划破手腕,取血滴于其上。
那跃动的灯芯像被大风吹过似的,忽明忽暗,摇曳了好一阵。甘绎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那段微弱的火苗最终慢慢平稳下来。
甘绎之呼出一口气,扯动嘴角笑了起来,即使他灵力全无,这具修成的半神之体还能派上点用场。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蒲七醒来的那天。
甘绎之每天都会以自己的心血饲喂蒲七的残魂。起初他抱着极大的希望,蒲七灵根属木,他问唐未风要了棵灵草,以后方便蒲七化灵,事半功倍。
可是过了一年,五年,十年,院落里的小树早已枝繁叶茂,每天春天都开满了鲜嫩的梨花。雪白压在枝头,团团簇簇,那灯盏却动静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