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肩走在路边,郑宝仪双手捏着背包带,总忍不住去看脚下忽闪忽现的阴影,忍不住去听坡跟皮鞋踏在士敏土路上时轻时重的声响。
二人沉默过人行道,走得慢,侧面有电车摇铃提醒通过,郑宝仪便拖住许萦手腕加快脚步。
电车驶过,捎来一阵孩童哭闹,发现自己仍捉着许萦,郑宝仪似惊慌般一松,竟下意识道声抱歉。
旧友重逢,毫无征兆的重逢,郑宝仪应对不及,手足无措——她还没有幻想过与许萦相逢的对白,时光匆匆已数年,她本以为许萦必定不愿再见她。
又是路口。
经过百货公司大门,明亮灯光为郑宝仪鼓足开口的勇气,她问许萦今夜怎麽会来,他早知她在圣德女子中学教书,是特意来找她麽,为什麽?有缘由的,还是没有缘由的……
她已分不清了。她不再认得眼前这个衣着入时鲜亮的青春老友,对她,他是很陌生的,像百货公司产品包装上成批印刷的模特面孔,美艳,靓丽,谈不上亲切,始终冷冰冰的,好难接近。
郑宝仪说:“我与一个女朋友一起租了一间屋,她这两天返穗,不在,倘若你不介意,去我那里吧。”
“我有些话想问你。”许萦说。
“好,什麽话?”
“去前面坐下谈。”
说罢,许萦率先走向前,郑宝仪深吸口气,紧跟在后。
择一家冰室落座,深夜时分仍然客满,剩角落一张红色格子方砖包围的拥挤卡座,许萦与郑宝仪座位相对,翻阅台上餐牌,等小食饮品上桌的空档,听着后座几个阿婆阿伯大谈马事。
桌面没有擦净,许萦右手沾上油腥,郑宝仪见状从包里取出纸巾递他,却见许萦已抽出自带的手帕将秽物拭去。她收回纸巾,双手在桌下绞成一团,更为许萦今日突然造访而充满疑心。
卷着衣袖的侍应生如风来,如风去,转眼桌面已摆上冻柠宾、冻鸳鸯、菠萝油与一碗红豆冰。
郑宝仪课前空腹,就等着回家煮面,现下既当晚餐也当宵夜,她饥肠辘辘,但顾忌许萦此番来意未明,不敢上手大口咀嚼,便小心搅着鸳鸯等他开口。
“芬姨身体还好麽?”
“嗯?”
“我没有再回过屋村,不清楚那里变化,”许萦问,“芬姨还好麽,她右腿落了病,这几年碰到雨天,还会疼得睡不着?”
“……嗯,”郑宝仪忙又道,“已经好很多了,她现在和我家姐一起住,我常去看她,她身体很好,腿偶尔会疼,不过还好,一直还好。”
“阿姐好麽?”
“也好。她离了婚,没有孩子,轻松很多。”
“工作顺利麽?”
“顺利。”
“仍在旅游公司做?”
“不在了,她在学画画。小时候,阿妈总不让她学这个,说她不想读书,故意的。”
“就像你爱唱歌一样。”
话音一滞,郑宝仪没有想到最先提起那些过往的竟是许萦。
她兀自愕然,不期然与许萦对上双眼。仿佛在他眼底看到那个神情怔愣,满脸羞愧的自己,她忙低下头去,继续搅着那杯冻鸳鸯。
却听许萦问:“你怕我?”
“没有!”郑宝仪急道,“没有。”
“可你不敢看我。我们先前一路走来,你碰我的手,问我,邀请我,都不敢多看我一眼,”许萦说,“宝仪,我们变成了这样的朋友。”
一股腥气涌入鼻腔,郑宝仪眼前蓦然湿透。
她摇着头:“我不怕你,我并不怕你……我只是怕过去,我想你一定怨我恨我,恨我当年没能帮上你,但我不是故意,你知道我不是故意,我没有办法……”
饮一口冻柠宾,口味清凉偏甜,不是许萦印象中的滋味。
他印象里的冻柠宾,是仁恩中学校门前一家冰室的招牌饮品。
每日放学,他和郑宝仪都会拖着手在冰室二楼窗口坐一坐,两人只点一杯冻柠宾或冻奶茶分饮,然后趴在窗边等待郑宝仪爱慕的男同学出现。
跟着她们会尾随这个男同学直到他归家,郑宝仪又会在路口多停留一刻,倘若运气好,她们能正好撞见男同学出门给他阿爸打酒,这时候郑宝仪就会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与他擦肩而过,表面做足姿态,实际缩在另一头路口抱着许萦无声尖叫。
但再晚一些,许萦就得回家了。
他与郑宝仪同住屋村,上下楼。郑宝仪家里四口人,阿妈阿爸,阿姐和她。许萦家里三口,留在家里做针黹换钱的阿妈,走鬼经验丰富的跛腿阿爸,还有他,很穷,很苦。
许萦的十多岁,就在得了肺病的阿妈的日夜咳嗽声,和阿爸今日又被捉去猪笼车的担惊受怕里开始了。
那时,郑宝仪虽然顽皮多情,但读书成绩很好,每晚都邀请许萦上她家去,在她房间补习。
郑宝仪家姐年长她四岁,常常赖在门口撵不走,怀疑郑宝仪与许萦有私情,担心她们会偷偷滚在她的床上做坏事——谁让她睡下铺,小妹宝仪睡上铺。
十九岁的女仔总是比十五岁的女仔懂得更多一些,郑宝仪从家姐那里听说了有关“恋爱”的秘密,所以她也恋爱了,先和那个她爱慕的男同学,再和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叠码仔。
那段时间她很快乐,夜夜陪着男友上舞厅,有时去戏院看电影,每一次都拉上许萦。
有一晚,在迪斯科,许萦第一次见到元仇。
“我有一件关于元仇的事想问你。”许萦说。
“元仇?”郑宝仪正用纸巾拭泪,闻言一怔,“我与他很久没见,并不清楚他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