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废除人牲并不顺利。
这片国土的人们不羡慕修仙界人的悠长寿命。凡间认为活着只是存在的一部分,于死亡之际祭天,昭告先天神灵与祖先,便能以亡魂的形式归于先天与族人团聚,在神灵的赐福下永享快活安宁富足,一切应有尽有。那是人世间活着时得不到的。
现在叛军要求以纸人、泥偶等方式代替,是对神灵的不敬,一些传言流传开来,说这样做触怒神灵,不但到不了先天,死后还将沦入十八层地狱,剥皮拔舌刀山火海。
叛军面对此传言,在反叛之地张榜公示。
大意:“神灵早就陨落,当今是活人的世界!死后归于先天——璟朝统治的谎言!”
“亡魂将计功德投胎转世,作恶者下辈子为猪为狗受世间磋磨,行善者转世大富大贵一生无忧。”
“所有的罪责里,以己之欲不改人牲杀害同类,罪无可赦!”
……
又派了不少能说会道者四处布道。
主人终归是少数,奴隶占了多数,人倾向于相信对自己有利的,这样的说法渐渐在底层传扬开来。
相比思想层面的缓慢,城池领土的更迭迅疾许多。战争从偏僻之地迅猛推进。
璟朝派去的将领平叛不力,而老国师的弟子们竟有部分出现了叛变。
“师父说勾连神息就是修行,”一弟子道,“可我感受到的,只有神灵的陨落。”
“祂们不会再醒来,但每一年供奉给祂们的却是无数的血肉。”
“我不相信人都死光了,神就会醒来。非我族类,为何要谄媚于上苍异神求存,先天之说是假,亦无轮回转世,做人这一生,竟为了求神问卜而死。”弟子道,“不甘呐。”
另一弟子斥道:“修行多年信仰如此不坚,待我回去禀明师父定夺。”
弟子道:“我不回了,公子霁舍身成仁,若定要信仰一个神,我宁愿自己选。”
弟子骑着马朝反叛之地而去,将军拉弓欲射,先前出声斥责的弟子拦了下来:“将军,叛变的子陵自有国师定夺,您还要不了他的命。大事为重,将军还是整军秣马要紧。”
可夜间时,又有一些弟子追随子陵而去。
叛军之势越发汹涌,如惊涛骇浪拍在朝野之上。
百里秩命人请老国师出山。
老国师上书自愧管教不严,羞于出世。
王太后兰姜亲自去了趟岚山。
“国师,”多年未见,兰姜眼微红,抑制情绪跪坐在国师身旁,“我……”
国师摸了摸兰姜的头:“太后可是受了委屈。”
被这样一安慰,兰姜泪水滚落。老国师一辈子无儿无女,兰姜嫁到王室来,亲手给先王做餐食的时候,也派人给他送一份。
天冷了送来缝制的裘衣,天热了要国师跟着去避暑庄园。
国师曾婉言劝不必。
兰姜说:“我爹爹远在千里之外,这满宫里我也没什么认识的人,记得幼时国师来我家里,抱过我,告诉我爹爹,兰姜将来会成为王后。”
“当王后真好,可离家那么远……国师,”兰姜眼眶微红,“您就让我在王宫里多一个亲人吧。”
自那以后,国师再不相劝。
多年过去,国师老了。他扶兰姜起来,兰姜不起。
“我罪孽深重,国师,”兰姜望着自己的手,“我……”
眼泪颗颗坠:“我求国师一件事。”
她抬头望向老国师:“秩儿对一个狐妖宠爱无比,将来必会损害自身。”
“求您出山,但求您杀了白狐再出征。”兰姜恍惚道,“求您成全兰姜,我……国师,我觉得好累。”
国师没有追根究底,甚至没去想这件事是否正义。
他攥住兰姜手臂,扶她起来。
“好,我答应你。”国师道,“别哭了,小女孩哭花了脸。”
兰姜破涕为笑:“我老了。”
没多久又哀伤起来,她看着国师的满头白发:“国师也老了。”
兰姜没能请出国师,百里秩只能亲去岚山一趟。
可回宫时,却暴怒阴鸷。
“那老匹夫,以为璟朝没了他不能转了,”百里秩喝道,“妖狐妖狐!一口一个妖狐,寡人看他是老眼昏花该入土了!”
不久,朝野上下就听到了风声。
老国师愿意出山,但要拿大王身边的妖狐祭旗。
暴怒的百里秩走到寝宫之时,那怒气渐渐就散了。
隔着床帘纱帐,他看见朦胧的影,千里搭凉棚尘归尘土归土,骤生出一股悲凉来。
百里秩循着影奔去,太急了连纱帐都弄倒了,隔着纱抱住怯玉伮。
“寡人离宫几日,你还好吗?”
怯玉伮懒洋洋的:“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