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男人眼皮下敛,低垂的视线织成一片沉沉灰雾。
五分钟后,他又走进浴室里,抱着她动作细致地洗手,再将她抱出去。
和以往不同,这一天他们用的大多数是长镜头,固定机位。没有人喊卡,就继续拍下去,仿佛一出永远不会停的舞台剧。
黎羚拍到后来也有些恍惚。
因为脚踝受伤、坐了几天轮椅,她才亲身体验到了身为“阿玲”活在这个世界上,竟有那样多的掣肘。
好像整个世界都变成一个巨大的路障,而她只有一条腿、一辆冒着黑气的老爷车,寸步难行。
但在周竟的地下室里,一切又变得容易,像一个轻飘飘的泡沫。她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周竟就是她的手、她的脚,她的眼睛。
金静尧的表演也太自然,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戏外他甚至不肯帮黎羚化完妆,戏内却是这样的耐心细致、体贴入微。很多剧本里不曾提及的细节,也都一一表演出来。
黎羚起先还能匀出功夫来欣赏对方的演技,后来就被他带得入戏很深了。
整间屋子都是摄影机,许多工作人员紧张地站在镜头外。但他的眼睛里永远都只有她。
她被拘在他的视线里,如同一只轻飘飘的风筝。她不需要双腿,无拘无束地飞在天上,只要他不放开手,就能永远享受安全的自由。
黄昏时分,周竟做好了晚饭,端到餐桌上。
阿玲闹脾气不肯来吃,他就将碗端到了床边,将她抱在怀里,一口一口地喂她。
拇指轻轻摩挲嘴唇,很温柔的动作。
尽管眼神愤怒,阿玲的身体却已形成条件反射,她无声地张开嘴。
勺子撬开洁白的牙齿。
被他吹好的粥,温软地滑下她的咽喉。好像连他的气息,她也一并咽下。
她这么乖,他应当很满意。手掌满意地抚摸她的脊背,一路向上,帮她拭去后颈的汗水。像在缝合一只破旧不堪的洋娃娃。
黎羚回忆起几天前的饭局,她到最后也没有碰过的那一碗冷掉的白粥。
现在阿玲替她喝了。
无论如何,自己到底还是要接受他施予的一切。
金澄澄的夕阳落进房间,令相拥的两人也坠入一片金海。
她抬起眼。年轻男人看她的眼神还是平静的,没有欲望,不带有任何的情色意味。
可是他对待她,又是这样细致、温柔、耐心。温柔得具有侵占性,几乎令人毛骨悚然。
她在进食。
还是她也在被无尽的海吞下。
-
这一条拍完,黎羚立刻从金静尧的怀里挣开。
两位演员还没有说什么,反而是副导演有些疑惑地问:“黎老师,阿玲已经爱上了周竟吗?”
黎羚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副导演说:“就是觉得她好像太乖了。以阿玲的性格,周竟硬是要逼她喝粥,她又不想喝,难道他们俩不应该闹起来?”
“不会的。”黎羚说,“已经闹不起来了。”
“为什么?”
她看了一眼已经起身离开的金静尧,像学生在给老师交作业的语气:“因为阿玲怕他。”
她突然理解了“怕”的含义。
如果有一个人,从身到心,都能够将她掌控。
甚至于掌握她的胃,她的喉舌。
能够给她安全感,也可以随时抽身而去。
她怎么可能会不怕他。
副导演恍然:“原来如此,在这个阶段,阿玲对周竟的感情是害怕。”
“那她什么时候会爱上他呢?”他又问。
黎羚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啊。”
副导演叹了口气,说:“好吧,周竟还是要加油啊。”
他又翻了一眼剧本,有些惆怅地说:“我还以为这部戏拍到这里,他们俩的吻戏应该是水到渠成呢。”
摄影师经过:“什么?终于要拍吻戏了?”
他兴奋地搓手:“太好了,终于拍到这里了!”
-
是的,通告单上,马上就要拍到阿玲和周竟的第一场吻戏了。
说起来也很讽刺,一连几天,女演员和导演的关系不曾破冰,阿玲和周竟之间却越来越亲密。
镜头是很直白的,以这样的状态开机,可能他们第一个镜头都过不了。
黎羚还是想找金静尧道歉,但他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如果不是黎羚清楚对方的工作狂性格,简直以为对方在刻意躲她。
不过,或许也不单单只是为了这场戏。
无论如何,在黎羚生平所遇到的导演里,金静尧已经是绝无仅有的大好人。
她受了伤,他送她去医院。她被人泼脏水,他默默找公关。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遇到麻烦,不必亲自冲锋陷阵,还有人会帮自己挡在前面。
这是安全感吗。可是这样陌生的安全感,几乎让她生出一种困惑与惶恐。
黎羚忍不住打开微博。
上次和9787532754335的聊天还是在上次。
她许久没有看他们的对话框,并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9787532754335每天晚上都在给她发星空的照片。
很持之以恒。很暖心。
只是由于照片拍得实在太好、太高清,很难相信其中有哪怕一张是他自己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