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年汉武帝征西南夷和两越,特地在关中凿了昆明池,不仅是水军训练基地,同时肩负着制造各种军用战船使命。还可以沿漕渠进入渭河、黄河。
经过一百多年后,尽管所剩不多,但仍被第五伦让任光一艘不剩刮走,部分派到河东风陵渡去,剩下的就停泊在上游几处渡口,如今横断渭水,艨艟撞翻简陋的小舟,大翼上弓弩齐发,将跑到河边欲泅水而走的绿林兵逼退。
天杀的第五伦,明明有能力封锁渭水,却偏要骗着他们强渡送死,这下,想退都退不掉了。
倒是对面的魏军阵列,第五伦大旗下,有人举着白布过来,大声呼唤刘伯升。
“刘将军,在宛城,你赢了,但在此,你输了!”
刘伯升似也想明白了,站起身来,大声回应。
“转告魏王,还记得那个交换么?”
刘伯升大笑道:“围宛城,困死严伯石的,是刘縯;攻渭北,也是刘縯一意孤行也,魏王应该痛恨的是我一人。”
“刘縯愿意用自己的首级,换阴氏姊弟归来,换我麾下数千士卒离开,他们从此再不入关半步,何如?”
“大将军!”刘稷等人大惊,连忙阻止刘伯升,但刘伯升却有自己的计较。
当年项羽之所以不愿过乌江,是因为他带着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却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他何面目见之?
刘伯升将舂陵、南阳子弟折损于关中,以他的脾性,也无颜再回去啊!但倘若能用他的死,换取“江东子弟”们安然归乡,倒也不失为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至少能在故乡,赢得一个好听的身后名,豪侠在意的,不就是这个么。
然而第五伦那边的回话却是:“魏王言,他素爱英雄,又与文叔相善,何必动辄言死,欲得活伯升,不欲得死伯升!”
刘伯升默然片刻,勃然大怒,让人喊出去:“士可杀,不可辱!”
刘伯升不会降,不能降。
“第五伦好用离间,想将我,作为对付刘玄的工具。”
“除了没做过汉家臣子,他的野心,与那莽贼何异?”
“吾等的志向是复汉,而不是帮第五伦,覆汉!”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刘伯升将自己母亲亲手缝的帻巾解下,系在一个水性好,可以冒死穿过艨艟、战船封锁的渭水,渡到南岸的舂陵兵身上。
“告诉刘终、刘嘉,乃至于吾弟文叔。”
“汉家宝鼎,宁予家贼,不予异姓国敌。”
“刘玄再如何平庸,也是舂陵刘氏,他所忌恨者,吾一人而已。”
“只要我死了,刘玄若是明智,便知道第五伦才是未来大敌!能宽恕汝等,甚至重用!”
若如此,侥幸逃到南岸所剩无几的舂陵兵;起兵以来颇多依赖,却终究给不了他们回报的邓氏、阴氏;甚至是生死不知的来歙等,还有机会能回到故里,回到那蓝天白水大榕树下,而不用客死他乡。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能在汉家旗帜下而战,不管那旗帜的主人是他曾不齿的刘玄,还是刘伯升心里隐隐期盼的另一个人……
用刘伯升一人之死,能换来绿汉的团结,哈,值啊!
几名亲信含泪应诺,记着这些话,然后朝渭水中纵身一跃,好似投河,他们在浮满尸体的河水中潜行泅渡,有人被船上魏兵发现,弓弩齐发射死,也有人侥幸到了对岸,艰难爬上岸,将刘伯升的话对渭南残部说了,一时间南岸一片哭声。
恸哭入耳,刘伯升仰起头,眼角隐隐有泪,真不甘啊,那份复汉的梦想本欲自己去实现,如今,却只能假他人之手了。
抽泣也在渭水边的尸骸壁垒里响起,刘稷等人知已无退路,而刘伯升心意已决,都跪在他身边。
刘伯升将亲信们扶起:“至于汝等,我不强求,愿死的死,该降的降,岑君然受我大恩,他回到第五伦军中,自会为汝等求情。”
“咚咚咚!”
对面魏军中,战鼓再度擂响,劝降不成后,第五伦也欲发动最后的总攻!
严伯石的弟子,要用一场毋庸置疑的大胜,为他的老师,报宛城窘困自尽之遗恨了!
刘稷愿为主君阻挡魏兵最后片刻,带伤顶在前方。而刘伯升则解下了自己的甲,全军上下几乎找不到一柄好剑好刀,他最后摸到了自己的拍髀。
这种短刀长不过尺余,又叫尺刀。
项羽自尽,是以剑自刎,但自汉以来,有一种新的潮流:以尺刀自刺,皮面决眼,自屠出肠!
魏兵的脚步越来越近,刘稷发出了最后的怒吼,带着愿意死战的人与他们厮杀,而刘伯升则转过身,面朝他梦想中的长安,也对着故乡南阳白水乡的方向,高高举起了尺刀,对准自己的胸膛!
仿佛他年少时,教弟弟比划刀兵的那一幕,只不料,这一刀最后刺在自己身上:“拍髀要这样捅。”
“才致命!”
……
和关中大多数地区一样,渭水边的土,本是黄色的,这是无数年风力和流水共同搬运堆积的结果。
可如今,从西渭桥到中渭桥,黄土平原却悄然色变,北岸上尽是尸骸,流淌而出的鲜血渗入黄土,将它们染成了奇异的橘红,又被无数双脚踩成了烂泥地。
朝阳如血,渭水里也尽是血淋淋的尸体。大群大群的乌鸦闻到气味,在死者头顶的天空上往复盘旋,这是为它们准备的盛宴。
天上除了群鸦,还有浓烟,第五伦为了赢得胜利,无所不用其极,被烟矢波及的地方,芦苇烧成了焦黑的炭,浮桥也烧毁了,发光的余烬自烟幕中升起,朝天空飘去,仿若千百只新生的萤火虫……
当连刘稷也带着身上数不清的箭矢倒下,再无一个舂陵兵螳臂当车时,魏军也缓缓向前,开到了那些跪地降服的兵卒面前。
他们身后,是站立的刘伯升,他背后撑着一杆矛,让其亡而不倒。
做了这么久的敌人,这却是第五伦第一次与此人碰面,背影看着十分高大,比起弟刘秀都高出许多。
第五伦骑在马上,绕到其正面,刘伯升确实是自刺而亡,拍髀深深插进胸口,致命伤,血已流干,双目却依然瞪大,定定看着南方。
看着不像是死不瞑目,那目光,竟让人觉得有些许的柔和,与他豪侠的名声不太相符,而容貌和刘秀确实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美须眉与方正到有棱角的日角容。
“刘伯升临死前,可说了什么?”
第五伦端详了对手许久,才问被押到边上的舂陵降卒,尽管刘稷战死,尽管有上百人跟着刘伯升一起自尽,可仍有偷生者,若有机会活,谁愿意死呢。
但他们,也已经哭得不成人样了,稽首在地,哽咽着说出了刘伯升最后的几句话。
“大将军说……”
“我是家中的长子,只能进,不能退。”
“我是舂陵的柱子,脚踩地,头顶天。”
“扶住我。”
“我要站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