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侧躺在榻上,睁眸看着他,屋内门窗紧闭,还燃着火盆,温度能让人沁出薄汗,崔珣却仍裹着一袭厚重鹤氅,李楹想起两日前,斜风细雨中,崔珣身上暗绯官服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显得他身形伶仃如鹤,相比两个月前,她初见他时,他好像又清瘦了许多,是的,这两个月,他经历了听到盛云廷嘱托时的痛极呕血,经历了要了他半条性命的一百笞杖,还有他伯父的事,阿蛮的事,桩桩件件,都是诛心之举,他又怎么能不清瘦呢?
李楹鼻子忽然一酸,她悄悄垂下眼睑,乌黑睫毛遮住眼眸,不让他看出自己的神色变化,崔珣却忽说了句:“你先休息吧。”
李楹睫毛微颤,她抬眸,轻轻摇头:“你不休息,我也不休息。”
崔珣沉默半晌,道:“又何必呢?”
李楹也沉默了,片刻后,她忽问道:“崔珣,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崔珣大概是没有预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没有说话,李楹轻声道:“我以后,不会不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李楹说到后来,神情有一丝紧张,崔珣定定看着她如一汪清泉般的眼眸,他从来不愿跟人解释什么,也从来不愿意跟人敞开心扉,就如李楹之前所说,他总是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面对她清泉般的双眸,他终于开口,说道:“其实,也不是。”
“不是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是有点生你的气。”
“后来呢?”
“后来……生我自己的气。”
“为什么,要生你自己的气?”
崔珣自嘲一笑:“大概是,气我找不到猫鬼,气我需要一个弱女子以身作饵,气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李楹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了,他还是在气自己的无能为力,正如此次阿蛮
的事情一样,明明是沈阙作的恶,他却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为此自虐般的两日不眠不休,只为了早日抓到玄诚,将阿蛮从沈阙处解救出来。
这种事情,六年来,他想必已经经历了千次万次,那颗心,也早已伤到痛无可痛,李楹忽然隐隐有些明白,那日酒醉,他为什么跟她说,她救不了他,这世上所有人,都在骂他,骂他贪生怕死,骂他辱没家声,骂他以色惑主,他们都厌恶他、唾弃他、鄙视他,包括他一直保护的阿蛮,以及天威军的家眷,他们都在憎恨他,却没有半个人,愿意停留下来,问他一句,这些事,是不是真的?
他大概也挣扎过,求救过,他应该也想让人帮他过,他跟他自幼敬仰的伯父试探性的说起盛云廷的案件,但只换来冷冰冰一句:“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他大概是彻底绝望了,所以宁愿一人扛起所有的事情,宁愿将一颗心永远封闭起来,宁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辩,这样,或许能少受些伤害。
李楹望着他,他盘腿坐于榻前,离她很近,昳丽如莲的脸上面色苍白到几近透明,厚重鹤氅里的身躯病骨嶙峋,修长如玉般的脖颈隐隐还能看到狰狞伤疤,但那双眼眸,神色却淡到仿佛什么伤害都没发生过一般。
李楹鼻子一酸,她垂下眼眸,不敢看他,声音中,却带了些许酸涩:“崔珣,你以后,可不可以 ,不要像这次一样,生了气,就躲在察事厅,十几天都不见我?”
似乎是怕崔珣拒绝,不等崔珣回答,她又继续说道:“不管你是生我的气,还是生你自己的气,都不要像这次一样不见我,你心里自责,可以告诉我的,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什么都不知道,我会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我会很难过的。”
她垂着眼眸,轻轻吸了吸鼻子,睫毛遮住眼睑,试图藏起眸中的心酸和难受,她可能以为崔珣没有看到,但崔珣看到了,他定定看着她长如纤羽的睫毛上挂着的细碎水珠,忽轻声说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