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苏锦双目通红,瞳孔张得极大,一眼看去仿佛一汪盛满浓墨的圆形砚台,浓重的水汽从她身上扩散,一路盘桓而上,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股近乎于咸涩的,攻击性十足的信息素气味。
她的胸口剧烈地颤抖,但说出口的话语却一点都不抖,不仅不抖,还吼得比他更高,理直气壮,分毫不让,言辞凿凿:“我为什么不能相信我自己?联盟的官方媒体是什么,是联盟的喉舌,是权贵的爪牙!它们是躲在幕后的无冕之王!他们可以造神,也可以灭神,我凭什么不相信我的英雄,而要相信它们?”
“你不要以为我没有判断力,我的判断力基于过去八年来他取得的每一次胜利,每一次战果,每一次战报,每一次演说,还有我——我对他的每一点分析!我接受他的失败,也接受军事处分,但我!……我……”
她忽然哽了一下,撇开头,不知忍了多久的眼泪簌地落了下来,声音低了下来,犹带哽咽:“我……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周玉成呆住了。
他从没有见过苏锦流泪。从前没有,可能未来也不会有。
这完全不像周玉成见过的,那些柔软的omega啜泣的模样。他们总是温柔的,娇弱的,经常哭泣,哭起来也柔柔软软的,像讨娇的奶猫。
而苏锦呢,大颗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滚烫,湿热,啪嗒啪嗒,重重地打在她的衣服和座椅上。整洁厚实的椅面被打出了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球,和微微凹陷的褶皱。
如此沉重,又如此的有力量。在沉闷狭窄的座舱内,仿佛一阵汹涌而至的急流,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锦捂着脸,一点点地蜷缩起来,刚刚还咄咄逼人的模样随着身体的蜷起,一点点地,慢慢消失不见了。
她爆发出悲鸣似的号泣。
“你说的没错,我救不了他……”
“我知道他是冤枉的,但我救不了他,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们把我拉回来是对的,还减少了无谓的牺牲……做得很棒……可是,可是我不甘心啊!”
她哭着说,“玉成,柳谡,我不甘心啊!”
又如何能甘心呢?
她从来没有如此无力过。
曾经的苏锦,并没有遭受过什么大挫折。
她天生就是alpha,这是社会公认的,享有一定特权的性别;她聪明机敏,学生时代的成绩永远名列前茅,除了格斗这一点小小的瑕疵之外,在军校生中堪称典范;她即将毕业,已经拿到了军部的入职邀请函,即将走上指挥台挥斥方遒,可能未来她的名字还会写进第一军校的教材,和她的偶像一样。
可是现在,苏锦头一次发现,自己作为一个人而言,力量是多么的渺小。
权力机器分分钟可以把她碾成碎片,比碾一张纸还要轻易。
正义是什么?英雄是什么?
他们依然会在权力面前化为微不足道的齑粉,依然会在无冕之王的口舌下被颠倒黑白,撕得粉碎。
而她,除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之外,全无办法,是完完全全的无能为力。
“真的没办法了么?……”
眼泪浸透了苏锦的掌心,现在那里蓄着一汪水,仍旧从指缝间不断滴落。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指缝间就这样逝去了,却再也收不回,捧不走,仿若流沙。
柳谡放慢了驾驶速度,他疲惫地抬起手按了按太阳穴,觉得眼眶也有些酸涩。
他扭过头去看苏锦,涩然道:“苏锦,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你想开点。你即将毕业,马上就要进军部,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前程。”
“前程?“苏锦肩膀一抖,掩着面低笑一声。
周玉成以为她要说什么,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往后一仰,手从脸上滑落下来。
座舱内一片沉寂。
他们都没有说话,气氛渐渐平静下来。
她转过头去看周玉成,眼尾红得要滴出血。
他看到她满面纵横交错的泪痕,鼻尖通红,脸颊通红,整个人看上去都很糟糕,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难过。
“周玉成。”苏锦轻轻地唤他,“你实话告诉我,你也信么?”
周玉成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这次,一定事出有因。”
苏锦竟然笑了一下:“你看,你也知道啊。但你们都比我聪明得多,知道要对联盟说‘相信’。”
柳谡说:“苏锦,你太固执了。”
“嗯。”苏锦点了点头,干脆地认了,“是,我一直都这么固执。”
“现在我只知道我的人生梦想之一永远不会实现了。”
苏锦的人生理想之一,就是进入军部成为一名战场指挥,在少将的麾下与之共事。
她偷偷想过很多次,他会是什么样子,在脑海里拿着他弟弟洛夫特的模样比比划划,胡思乱想。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就要死了。
苏锦一想到这几个字,就头昏目眩,根本无法思考。她的手死死地捏成拳,抵在嘴边,目光牢牢盯着座舱的地毯图案,瞳孔却涣散,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进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