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在城破之日,举家投水而死,江府七十多口人,皆被后来的屠城烈火付之一炬,半点骨灰都没能找到。
文天祥手持一面旗帜,肃然前行,眸中万顷沧海一夕静默,冻雨飘潇,湿润了眉梢。
旗上落笔如刀,字字铿然击金石,写满了死难者的姓名。
正面是江万里和江家满门,反面是白鹭洲书院多年以来抗元而死的众多同门。
名字填满了整整两面,细细密密,在风中凛然招展,仿佛英魂得归。
李庭芝高捧岳家军三代目孟珙的牌位,姜才手持老帅余玠留下的衣冠,苏刘义、苏景瞻父子,怀抱着叔祖苏师旦、祖父、二祖等人的画像。
张世杰独树一帜,手中没有拿任何祭祀之物。
而是分别提溜着被绑成了死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董文炳、范文虎二人,两个蒙元政权中最大的汉奸,准备等会杀他们祭旗,以慰英魂。
众人看见了忽必烈,纷纷露出了仇恨的神色,但因为入城要紧,谁都没有停下步伐,就这样一路远去。
忽必烈心如铁石,丝毫没有被这一幕所触动,反而无比刚强地挺直了腰板,像是草原上弯弓射雕的一支利箭。
眼见大军已然进入城中,岳飞终于放开了对他的钳制。
他一能够开口,立即殊为不屑地说:“不过是昔日朕手底下的残兵败将而已,没什么值得一提。”
前方,李庭芝听到这话,登时勃然大怒:“残兵败将?!”
他高高举起了老师孟珙的牌位,声音一字一句,淬满了欲置人于死地的杀机:“当年你伪元政权被孟师屡次击败,撵到北方,打成死狗,望风而逃数百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残兵败将」?”
他又指了指身边的余玠衣冠:“当年余玠镇守四川,构垒守蜀,蒙哥在钓鱼城下折鞭暴亡。要没有这件事,你忽必烈岂能成功上位,指不定尸骨烂在了什么地方。那时,你怎么不说「残兵败将」?”
“当年彭大雅修筑重庆城防,你伪元十万雄兵竟不得前进一步,只能仰头兴叹高城难翻,关山难越,最后不得不使出反间计才将人除掉,你怎么不说「残兵败将」?”
“什么技不如人,在道理上却没有高下之分,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东西!”
“你以为万民大会是来审判你的?错了,我们是代表四十年间所有被你害死的无辜冤魂,找你复仇来了!”
“无耻狗贼,你屠城灭地,倒行逆施,让我中土大好河山遍布腥膻。纵天地虽大,已无你一寸容身之地,万民谁不想饮你之血,啖你之肉,将你寸桀凌迟,片片化为灰飞!”
李庭芝言词锋利,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心中只觉得痛快极了,但猛然一惊。
糟糕……
一时间嘴快没绷住,师祖还在旁边,他一下搞这么凶,不会降低在师祖心中的好感度吧。
李庭芝顿时蔫了,惴惴不安地看向岳飞,身上完全看不到半点方才骂人的精气神。
岳飞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当作安抚,转头看向忽必烈时,眸底已蕴了一层深深的寒意。
他冷然说:“改朝换代是寻常事,亡国灭种却不是。”
“我岳家军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所平之城百姓皆安,你只图攻城略地的一时之快,却不愿承担将城池纳入羽下管辖治理的职责,百业相积,终有果报。”
忽必烈动了动唇,本想说些什么“败者的命运本就不由自己支配”之类的话,但转瞬想到,自己也是失败者,岳飞如何处置他都不为过。
岳飞将一张纸掷在忽必烈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蒙古军队这些年的屠城杀人恶行。
绛州之屠,成吉思汗大将木华黎屠尽晋安府。
洋州之屠,三万骑入大散关,屠灭洋州满城尽赤。
静江之屠,投降之后,阿里海牙害怕当地百姓叛乱,将满城百姓尽数坑杀。
甚至还有一些从前不属于大宋疆域内,但同样遭到了蒙古军队屠戮的地方,比如北方的秃里思哥,因为这里现在已经被岳飞打下来了,一笔笔血账自然都要记上。
最后面,写的是近期因为元廷内部动乱,军队火并,惨死的无数忠良和百姓。
忽必烈看着纸张,一时哑然。
他铁石心肠,本不至于为一张纸上的记载而震动,可他这时抬眼扫了扫满城的蒙古勋贵,和他从前的臣子属下们。
每一个,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厌恶和忌惮,早已不视他为君,就连当年发誓要随他走到最后的察必皇后也是如此,神色冷漠,视若无睹。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原来是从他开始排除异己,对察必皇后见死不救,甚至间接让太子真金幽愤而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