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着鸡汤油的馄炖太烫了,我仰天长啸,呼啦呼啦地吐着嘴里的热气,企图降降温。白色的气接连不断地从我的嘴巴飘逸而出,我低下头,柏莱正把一瓶插着吸管的冰豆浆递给我。
“啊——好多了——”我猛吸一口,被燎到的口腔瞬间得救了。
“吃慢一点啊,冬。”柏莱用说教的语气教训我。
“是刚刚那个馄炖对我图谋不轨!暗算我!”我信誓旦旦地又夹起一个,“这个肯定不会!”
然后,我又被烫到了。
柏莱啧了一声,将我的碗拢到他面前,斜着筷子搅,把汤水上那层通黄的油搅散降温。
说起来,这个法子他还是从我这儿学来的。小时候的柏莱是猫舌头,煲好的汤稍微热一点儿都喝不下去。我就这样搅汤,搅得油都散了,剩下余温了,柏莱才能含进嘴。
“冬又在回忆什么,好奇怪的表情。”柏莱斜睨了我一眼,把碗重新推给我。
“哪儿有奇怪!”
这家店味道一如既往的好,就是分量小。我吃了两碗,汤都喝完了;柏莱吃了一碗,又嗦了碗面条。结账时,我不忘给还呼呼大睡的姚乐菜打包了两份馄炖。
回去的路上,我又买了几张夹着糖芯的饼,和柏莱一人啃一张。
“这次祭拜,为什么要带上我?”付钱时,柏莱状似漫不经心地询问,“明明只带姚乐菜就可以了吧。”
我撕开烤焦的饼,焦黄的糖流了出来,我无奈地摇头,“哪儿有这么多为什么。”
柏莱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停留,问起别的,“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是说我的梦想?”
“对。”
我轻咳一声,我早就过了谈理想和抱负的年龄了,也早就过了轮到我夸夸其谈的时代。要我重述我的理想,二十多岁的我会答得铿锵有力,但眼下我已经六十九岁了,再谈论起这个话题,我心中多少有些羞耻。
可是见到柏莱那张正值年少的脸庞,我还是愿意按下那点儿微妙的耻感,认真回答他的问题,“……我啊——我是个空想家,做的很少,想的很多,总被人们赋予过高的赞赏和期待。”我坦诚道,“我想要的是融合,想要这个世界为每个人提供更多向善的机会,想要恐惧消融后没有仇恨的世界。”
在柏莱张嘴想要说什么时,我举起手,打断他未说出口的话语,“我的老师并不认同我,她总觉得我太过理想,太过软弱……”我接着说,“这的确是我的缺点。很多时候,我都不够强硬,我总是认为我不应该强迫别人什么,也不应该让别人为我牺牲。这么多年以来,我做的事很有限,顶多是尽力让合适的人在合适的位置上发挥作用。”
柏莱似乎仍然想要反驳,他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我知道,在这个孩子眼里,我十全十美,完美无瑕,他一向将我对我自己的客观评价认作是妄自菲薄。我笑着摇头,抛出别的话题,“你呢,小莱?你要走怎样的道路呢?”
柏莱微微摇头,我以为他要和过去一样,说‘不知道’时,他注视我,绿色的眼睛格外明亮,“我不能完全地握,但我已经有了头绪。”
我睁大眼睛,随即笑了起来,“真好。”
人与虫的时空壁垒不会永远存在,或许就在姚乐菜和柏莱未来的某一天,这个屏障便会破碎。历史遗留下的难题,所有孤独飘荡的仇恨,人类文明再次发展的方向与可能,都会在属于他们的时代中尘埃落定。
在这有限的和平里,我衷心希望柏莱和姚乐菜找到属于他们的坚定的信念。那是人类永不消亡的唯一原因。
回去的路上,太阳完全出来了,风小了很多。黄色的平原上,阳光昏沉,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立香烧后的沉木香。燃烬的灰啪嗒一声落到地上,像雪一样融化。
我的心情明媚,步履轻松。我呼出一口气,“长大了啊,小莱。”
“我早就长大了,”提着餐盒,啃着饼的柏莱不满地指责,“是冬老是把我当作小孩子。”
“那没办法,你长多大在我眼里都是孩子。”我笑着说。
柏莱沉默了片刻,他不解,“为什么我在你眼里不可以是像柏砚那样的大人?”
我疑惑地看向他,不明白他怎么问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你是我养大的啊!”我理所当然地说。
柏莱又撇了撇嘴,认为我是在搪塞他,“这有什么关系。”
多说无益,我停下脚步,翻找出随身带的小钱包,“你看,”我一边说,一边从中拿出一个用红纸折成的三角形小荷包,“前段时间,我收拾旧钱夹冬时候发现的。”
柏莱站在我身边,臭着脸,低头目视我小心翼翼地揭开鼓鼓囊囊的包装。
一颗小小的,顶端略有些尖的东西出现在我的掌心。它像一枚被河水冲刷过无数次的石头,通体乳白色,没有瑕疵。它很小,两根手指就能捏住,我把它拿起来,对着太阳,它半透着光。
“你的最后一颗乳牙。”我将这颗牙小心地放在柏莱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