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陛下退位。”
赫连洲的声音回荡在空阔的宫殿里。
德显帝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质问道:“你已经是皇太子了,还要如何?”
德显帝满是沟壑的眼皮下含着无尽的悲怆,他颓然垂下身子, 伏在床边, 几乎要咳出血来,哑声道:“狼子野心, 难以恩养,早知如此, 当初就该让你死在冷宫里!”
“您觉得我没有死在冷宫里吗?您觉得我现在能活下来, 是因为您的慈悲心肠?”赫连洲往前走了一步, 微微俯身, 望着德显帝灰浊的眼睛,冷声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又怎会不知道这些年我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我在军队里吃了多少苦,多少次, 太子逼着西帐营冲在最前头,等我的主力军消耗殆尽, 他再让金甲营去抢功劳。你分明都知道,但你不在意。”
德显帝颤声问:“你分明是不愿争的,是不是……为了那个祁国公主?就因为太子查出来他假冒公主, 你就残忍杀害你的亲兄长?你简直丧尽天良!”
“那陛下呢?这些年你为了稳坐江山,不顾外戚干政, 不顾太子一党肆意敛财,大兴土木, 视万民如草芥,视亲生骨肉如蝼蚁, 这么多年,你用所谓的帝王术,让我奋勇杀敌、建立军功牵制太子的势力,实际上你只是想用西帐营将士们的血肉为你的嫡长子铺出一条光明坦途!”
“但他已经死了,”赫连洲指向面色死灰的太子,冷笑一声:“他再也不会侍奉在你左右,喊你一声父皇了。”
“锡儿……锡儿……”
德显帝哀伤欲绝,气断声吞。
赫连洲没有给他拖延时间的机会,只朝纳雷使了个手势,纳雷便领着西帐营的精兵猛将冲了进来,占据整座宫殿。
德显帝仓惶地望着四周将士,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向赫连洲:“你就不怕后世之人骂你弑兄谋逆的无耻之徒吗?”
“后世如何知晓?”
德显帝倏然睁大眼睛。
“史官会这样记载——今日太子谋逆,危及圣上性命,二皇子为护圣上周全,领兵进宫制止动乱,经历半日鏖战,金甲营节节败退,太子畏罪自戕,血溅宫门。圣上悲痛欲绝,无心料理政事,故退位让贤,下诏由二皇子赫连洲继承大统。”
赫连洲说:“请陛下退位。”
众将士纷纷跪下,沉重盔甲撞击着金砖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赫连洲的意思已经显而易见,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没有任何退路。
若德显帝不同意退位,那他不仅会杀兄,还会弑父,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请陛下,退位。”
赫连洲最后一次开口。
德显帝望向地上的赫连锡,两行老泪滑过沟壑纵横的脸。
彼时正是日暮时分,远山衔着熔金落日,一切都变得黯淡、死寂。
德显帝不喜黑暗,宫人习惯性地走上来为其点灯,而赫连洲稍一抬手,宫人便止步不前,不敢违抗赫连洲的命令。
德显帝瞧见了这画面,心底凉透,连宫人都知道,北境已经改天换日了。
他躺下来,重重地咳了几声。
“朕……退位,由二皇子继承大统。”
他无力回天般地闭上眼。
“朕退位。”
走出宫殿时,几个将领都没有预想中的欣喜和激奋,反而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他们卸了盔甲,一步一步走下石阶,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齐齐望向为首的赫连洲。
赫连洲的脸上也没有半点喜色。
他们都明白,这一场厮杀,胜了也不值得高兴,因为杀的是自己人。
金甲营和西帐营虽势同水火,可恨的是太子,但那些冲在最前头的小小兵卒,都是贫苦人家的男丁,入伍也只是为了讨口饭吃。
谁都不想挑起这场战争。
一将功成万骨枯,赫连洲心中升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恨自己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一路走过重重宫门,两边都有还没收拾完的尸体,西帐营的士兵们在清点搬运尸体,太监们正提着费力擦地,怕血浸宫砖,丢了皇家的颜面。
赫连洲心有不忍,脚步微顿。
“阵殁者,以帛裹尸送回原籍,军士各给粟米十石、银锭十两、麻布二十匹;百户给粟米五十石、银锭二十两、麻布五十匹。家中绝嗣而父母尚在无人赡养者、妻寡无子者,登录在册,各乡官府代为收葬,并以全俸优给兵属,终身不停衣粮。”
纳雷听完之后,犹豫着问:“王爷,只是……西帐营的兵?”
“不问阵营,不问身份。”
满鹘将军又问:“王爷,那登基之事——”
“明日再说,”赫连洲回头望向他们:“你们也辛苦了。”
一众将士齐齐跪地,行伏拜大礼:“末将代西帐营全军恭喜王爷继承大统!”
赫连洲走出宫门时,回身看了一眼这座巍峨的皇庭,在他出生前,先皇耗尽人力财力,从遥远西域买来珍贵木材,修建了这座堪比祁国金銮殿的北境皇庭。
世事无常。
如果皇帝和太子不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只把他当做一个骁勇将军来用,让他为国建立功勋,他不会奋起反抗。如果太子没有用和亲来压制他,他压根不想靠近都城半步,可老天偏偏和他们反着来。
一封议和书,祁国送来了林羡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