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绝舟低声说:“节哀。”
“你这人真奇怪,我为了给我儿子复仇将你骗进地底下,你倒反过来安慰我了。”瑞文·哲似乎是觉得好笑,他咳嗽两声,接着他听顾绝舟问:“愿意为我讲讲奥拉维尔的事么?”
如果尼克或者艾文此时听闻他这句话的语气,必然要被惊得瞪大双眼,然而瑞文·哲对此一无所知,他略微惊奇道:“你是奥拉维尔的朋友?”
“不。我是致使他死亡的元凶。”
闻言,瑞文·哲浑身一抖,他那恍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可怖面容直直对着顾绝舟——但凡此刻他尚有一点力气,恐怕都要拼着扑上去咬下顾绝舟的一块肉来,他嘴唇微微嚅动,像是把毕生极尽恶毒的话语都含在了口中,可最终他却没能拒绝回答顾绝舟的问题——作为一个父亲,他太想将自己孩子曾经的荣耀以及他所经受的痛苦委屈展示在这群加害者眼前、以此质问鞭笞他们那微末到几不可见的良知——可从他被抓至现在,没有人关心他与他儿子有什么悲惨往事,他们只想从他嘴里问出来他是否真的知晓那“先知”以利亚的位置。瑞文·哲喘息片刻,他说:“你知道斯拜教的教义是什么吧?”
“……‘要多做善事,要夸赞那些愿为他人付出的、辱骂那些以欺压他人为乐的,富人要为贫穷者布施,贫穷者要拥立这好心人做他们的引领者——维蒂伽降临在这世上,掌管一切罪恶与黑暗的领土,唯有做善事与帮助别人的才能进入衪的殿中,其余的都要在祂脚下的国度里受火湖炙烤折磨’。”顾绝舟轻声道,一串串饱含着宗教气息的话语流淌在盥洗室中,使这刑房似的场景都莫名带了几分神性。瑞文·哲便这么听着,直到对方背完,他才接话说:“第一次听奥拉维尔向我介绍起这教义时,我以为他疯了。”
他断断续续地笑着:“当时我想,居然劝人在沙星多做善事,这不是教唆人去送死么?——怪不得是邪教,真恶毒啊。”
所有压抑绝望的时代都是宗教这类虚无缥缈之物发展的肥沃土壤,沙星自然也不例外,许多城镇指挥官也喜欢扶持自己势力掌控下的教派来洗脑民众,只是倘若有哪个教派理念不合他们心意,该教便会被打上“邪教”的标签——譬如斯拜教,没有一个掌权者认为他们应分出自己的财富救济贫民,哪怕他们仓库中的能源块挤得快要溢出来了,而贫民往往只需一支低级营养剂便能活——斯拜教由于不愿更改自己的教义而倍受官方打压,始终未发展出什么可观的规模,因此瑞文·哲起初知晓了他的儿子加入这教派后,第一个反应是强烈反对。
在他看来,斯拜教的教徒都是群不折不扣的蠢货——什么“心存善念帮助他人”,这是嫌自己命活得太长了吗?瑞文·哲为了打消奥拉维尔的念头,一度截停了他所有的生活物资,后来甚至闹到要断绝父子关系的地步,可一向听话的奥拉维尔这回没有退缩,他对自己的父亲说:“在遇见斯拜教的信徒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人——即便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也没受过任何教育,可他们却敢试着追寻那些连最富足的权贵都没有胆量思考的东西,就像腐烂的淤泥里居然会藏着的珍珠一样,他们的存在简直是个奇迹——我成长了这么多年,头一回在沙星找到除了浑浑噩噩挣扎与不停勾心斗角之外的活法,原来我作为一个人,是可以全心全意信仰着某一准则、为了一个更加伟大而高尚的事业去奋斗努力的——这让我感觉我终于有了存在于这世上的意义。”
瑞文·哲直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奥拉维尔的想法,然而当他的儿子用那充满着期待的眼神望着他时,他心里难以抑制的生出股可悲又自豪的感受——可悲自己身为恶人镇仲裁委员会的傀儡永远无法得知其所说的作为“人”而存在的意义,自豪他的孩子能打破这层桎梏、能尝试着去寻找他的父亲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自由。他最终放任了奥拉维尔做一只没有后顾之忧的飞鸟,要扇动翅膀冲到那恶意与腐败编织而成的囚笼之外。
“……我看着他孤身一人去了莫文镇那偏僻的地方,看他抱着斯拜教的典籍走入贫民窟,由一开始的受尽白眼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追随他……那时我当真以为或许烂透了的沙星中也能长出正常的灵魂,或许一个人真的能依照自己的意志干干净净地过完他的一生——”
“可他后来死了。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随意动了动手指,他就因为与他毫无关系的势力倾辄而死去,就像洪水决堤时被淹死的蚂蚁一般。”
——仿佛身处底层的手无论如何也伸不上天空,那些游魂似的人无论胸中垒起多坚固的信念,也抵不过权贵轻轻吹一口气的功夫。
顾绝舟全程一声不吭地听着,瑞文·哲又咳嗽了一阵,他停顿几秒,随后喃喃道:“假如这世上真有神明便好了……我这一辈子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可他是全然无辜、从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假如真有神明,为什么最后死的是他不是我呢?”
顾绝舟等他的言语逐渐止息了,这才低缓着声音问了一句:“这么说,你似乎并不相信维蒂伽能为你复仇?”
瑞文·哲静了一瞬,随即他哼笑几下,语气森然道:“只有这个问题才是你真正想问的吧?”
顾绝舟说:“你从未信过维蒂伽,也没有奢望衪能在祈祷后突然显灵,因此你联合了AI联盟将所有参与‘寻宝’的势力都困在地底……既然你笃定维蒂伽即将降临——你一定还布置了什么能确保我们死在地下的后手。”
瑞文·哲讥讽地牵起嘴角,他听顾绝舟继续说:“地下二层出入口与通风管道现在都被堵死,AI联盟要杀我们最方便的手段就是投放生化武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祭坛旁边那几个发着红光的奇怪装置里盛的便是AI联盟研发出的生物毒素吧?”
“哈哈,顶级雇佣兵确实名不虚传。”瑞文·哲这时仿佛又恢复了起初那疯狂的状态,只不过此刻他吐出的威胁要比之前可怕得多:“AI联盟确实很早便将生化武器埋在了二层仓库里——不只祭坛那一处——原本我打算爆炸发生之后便立即释放毒素,可惜信号不知怎么出了问题,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的整个计划。”他瞪着空洞的眼眶,鲜血不断从他嘴边及伤处溢出,他的嗓音粗粝又难听:“用不着五天五夜,顶多五个小时之后,整个地底的毒素集装箱都会自动开启,等到那时,你们一个都别想跑……一个都别想跑!!”
顾绝舟呼吸微停,他看了眼终端上显示的时间,瑞文·哲大笑几声,又重新念叨起那些听上去荒诞无比的诅咒:“……伟大的维蒂伽啊……将这些罪孽深重的人都拖进你的国度……五天五夜之后听我祈求……”
这时顾绝舟站起身,他看了瑞文·哲半晌,忽地轻声说道:“放心吧,维蒂伽早就为你复仇了。”
瑞文·哲话语一顿,他抬头“望向”顾绝舟,但对方此刻已经朝着盥洗室门外走去,他解开门锁将门板一把推开,“蹬”的一声,趴在门上的罗尔曼猛地朝一旁跳开,随即他在顾绝舟的盯视下颇为不满地耸了耸肩:“真不明白拍卖会为什么要把盥洗室的门修得这么隔音。”
等在门外的除了罗尔曼还有尼克,见顾绝舟一刻不停地越过他们,他上前稍稍阻拦:“你又要去哪?”
面对这两人,顾绝舟的态度便不如先前那般和善了:“怎么,我去什么地方还得跟你报备?”
尼克顶着罗尔曼探究的目光暗中磨了磨后槽牙,他说:“我记得咱们好像确实是合作关系吧?”
顾绝舟烦躁地转头瞧他一眼,随即从胸前掏出一个小盒朝他晃了晃:“……我去门口抽烟。”
罗尔曼见状忽地一惊,他忙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遍:“咦?这不是我的烟吗?!”顾绝舟接着便离开这私人拍卖间,他沿着那金属废墟搭建的地道一路走到从祭坛通上来的门前,当初他脖颈中淌出的血还留在这一位置。顾绝舟将那机械门直接大大咧咧地敞开,他坐在门边上,由下方蜿蜒至拍卖场二层的斜坡深处一片漆黑,仿佛是地狱开启的入口在等着迎接即将坠入其中的罪人。
顾绝舟夹出一根烟,紧接着那烟盒下便自动冒出个用来点火的电力装置。他坐在这处静静地抽了三根,一片烟雾缭绕间,一个人影突地出现在斜坡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顾绝舟。”
顾绝舟闭了闭眼——来人卡的站位非常巧妙,说话声音也不高,假如不是贴着顾绝舟的后背往下望,谁也发现不了此处多了个不速之客——他对这身影道:“拍卖场的信号是你截断的?”
“是的。”那身影——“先知”以利亚抬起脸:“只不过生化武器集装箱即便接不到信号命令,二十四小时后也会自动开启——你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
顾绝舟吐出一口白烟,没有接话,又过了一会儿后,以利亚道:“你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顾绝舟,你在因斯拜教的覆灭自责吗?”
他闻言偏了偏头,自嘲笑笑:“自责?我有那资格吗?”
“我认为,如今这一结果发生的原因并不适合直接归结于你,事实上你的举动按常理分析无论如何也不应导致这样极端的结局。”以利亚认真道,它似乎像一个真正的人那般努力安慰对方:“顾绝舟,你只不过没有提前预见到人性有多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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