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睡醒了,天竟还未亮,这几日快临月了,我总是昏昏沉沉地睡到晌午,今日却不见天光。
我想坐起身来,额头却咚地一声磕到一块厚实的木板上,床顶是逼仄的低沉,我只好又平躺下来,顺着肚子鼓起的弧度上下摸了摸,肚脐与顶盖之间只有恰恰一掌的缝隙。
我有些喘不过气,这才发现脸上有一层残翼般薄凉的绢纸,我揭了下来,脑子里清明了些,想起我应该是在去省亲的路上,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
我又躺了一会儿,压在腰上的肚子一拱一拱地顶着床顶的厚木板,这是胎背,这是胎身,这是胎头,胎儿的后颈被耻骨托着,正在沿着宫壁慢慢往下滑,往子宫口滑。
我有些不安地抬高了膝盖,将膝头和双手抵在床顶的边棱里,嗯哼用力,产门鼓起,喷出一股腥臭的液体,漫湿了我身下的丝褥,在这个幽狭的空间里,凝成浓郁的味道。
我想吐,胸腔一抽一抽地泛起苦水,但是我忍住了,听阿嬢说躺着吐会溺住喉管给憋死。
我能忍住呕意,但忍不住滚圆的肚子里像是有个千斤坠,拉扯着胎儿的头颅挣出胎衣。
血腥气漫涌起来,胎水跟着腹痛一起晃晃荡荡的,撑得肚皮像弓起的山峦,绵延起伏的走势。
阿娘说我身子骨弱,一副命薄像,临到生的时候勾魂使就在我床边守着,看阴人和阳人谁能把我的命争住。
我疼晕过去,醒来的时候裩裤里空荡荡的,孩子还在我肚子里打滚,腰臀下是冷得沁人的凉气,裹挟着地底十二万分的阴寒与悲怨。
翻飞的疾风,越过滚滚群山,山风里有人在唤我的名字,一声声、一声声,凶狠又温柔地叩击着床顶,“归来吧,归来吧,我的?哥儿,我的?哥儿…”
我被一道清明点了头,大概知道我身在何处了,长吸了一口阳气,屏在嘴里,由声音牵着在天上飞,白云擦过我沉坠的肚子,或者,是我的肚子往云上撞,硬的撞上软的,疼的却只有我一个。
我怕泄了那一口阳气去,也不敢猛喘,只能揪着烈烈衣袍,轻飘飘的双腿随风扭摆,在体内绽开的液体在腿根上蜿蜒,碾过细软的毛根,散在风里,像一场盛大的雨。
羊水浇灌了产道,幼芽的破土之势愈发汹涌,就在我这腐坏的躯壳里,即将诞生出新的生命。
我掐着风,嚅嗫道,要生了。
不能生!不能生!风恶狠狠地回我,过一会,揉拂上我弹动着的肚子,来来回回,声音轻柔,?哥儿,我知道你难受,你痛苦…
我猛地闭气点头,上齿贝钉进下唇去,我难受,我痛苦,我想生。
不能生!不能生!风又惧怕地劝我,生了你就得永远躺在那里,直到…直到…它不说了,风里传来呜呜的哭声。
我忍着,我忍着,你别哭了,我肚子疼,心也疼,诓骗着它,暗暗在风里舞腰挺腹。
腿根分不开,我用两只手压着腹顶,向下,推,哈呀,我仰起头望着无穷无尽的穹顶,下面的痛却不是无穷无尽的,湿湿的一块正杵在我的腿根上,挤出来了,挤出来了。
风发现了我,震怒地将我的双腿卷束在了一起,?哥儿,别犟劲!
你阻止不了我,我扭拧着脖子,胀痛的腰腹朝另一个方向扭拧着,没有重量的躯壳顺风翻腾,旋旋转转,像一只坠落的纸风筝。
你抓不住我,你们谁都抓不住我。
02
风里的男人,是我腹中血肉的生父。
那日立夏,蝉鸣凄切,我捡风筝,行至一从未见过的道观门口,香火袅袅中走出一挽着发髻的青衫小道,青袍、青冠、青屐、青发、青曈、青面,神鬼难辨。
我没跑掉,他把我钉在一棵树上,从后往前,用他粗壮的器官将我钉在裂劈的虬枝上。
而我自己的那条,像一条附在树干上的小肉虫,蠕动着吐出白液,与树胶匀作一团。
他将黏稠的胶液抹在我的肚子上、臀缝处、甬道里、唇舌间……
风筝总是断线,我就有了身孕。
风将我含着的阳气吸了半口去,我失了生产的力气,在风里任它宰割。
它没弄我,呼呼风声诉说着一些雪泥鸿爪,?哥儿,等你转生了,一定要记得我,要记得我,要是你把我忘了,我就…它又不说了,风里又传来呜呜的哭声。
我在宅子前落了地,如黑色巨兽一般雌伏着的深宅,门梁上挂着两只纸灯笼,红光淫眼,灯穗在轻扬的尘沫里呼拥交缠。
大红灯笼高高挂,是有重喜。
是三房生了吧。
我三日前省亲的时候,隔着轿帘远远看到他被阿娘将扶着,踏坡上桥,行三步退两步,掩着面,呜嗬呜嗬地叫喘,肚子挺在前头,顶坠像山,仿若宫胞长了脚,要丢下母体,自己先行过桥去。
阿娘托着他晃悠的大肚皮,问他是不是发作了,他支楞着身子,哼哼唧唧地掐着阿娘的枯手,向左斜歪着走了几步,倚在桥柱上,鼓腰岔腿,肚子一高一顿地往下落,呃啊、揉,给我揉!我还不能生…还不能生…要等…
要等什么?
我又不记得了。
我顺着门缝里抛出来的一根红线进了宅子,哼哈二门神怒目圆睁,手上法器锒铛轧响,我左右转头,对他们吟吟一笑,在这副身子里找到了无所拘束的快意。
走过我的院子之后,是二房的屋子。
里头粗喘正酣,孽欲汹涌。
难受,难受死了!呜啊!要生,我也要生,顶破,用力顶破!
他肚子里的孽胎才六个月,顶破了也生不下来。
但是卖货郎一向实诚,真的卖力地往上重重顶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