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戈临拍拍男孩光洁的脑门:“好了,哥哥……缓过来了,不用说这些没话找话的。”
他们流浪至今攒下的盘缠家当,全都在遇险时失落了,被关进地牢里时,只剩了随身揣着的几个铜板。尘世间举目无亲的两兄弟要想活下去,免不了又要过上居无定所、毫无尊严的乞讨日子。
然而就在方才,张镖头一行与他们在驿馆后巷道别,不由分说地往太吾戈临怀里塞了一大捧银元金锭,说是从摩罗教僧人身上掠来的钱财。
“二位小友与我们有缘,心性也好——”张镖头对他们爽朗一笑,“咱这趟镖赚了不少外快,老大叫咱们……呃,叫咱们散些财出去,积点功德。”
还未等二人回过神,便挥手策马离去,留下空中扬起的尘埃久久不落。
太吾戈临呆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回神,摸着腰间那袋金银沉甸甸的重量,心想他二人拿着这笔钱财,怕是在城里置办一处房产都绰绰有余了。
“小猫……”太吾戈临转头与男孩对视,湛蓝眸子里闪起了星星点点的泪光,“哥哥想……想喝鱼汤。”
徐小猫悄悄牵住哥哥的手掌。
“好啊,正值春季、渔获最肥——哥哥,我听说市场上鲥鱼最是昂贵,想必煮汤也最为鲜美。”
男孩麦色的脸庞漾着红润兴奋的光:“无论哥哥想喝多少碗,小猫、小猫都给哥哥做。”
他一头扎进哥哥怀里,不让太吾戈临看见自己眼眶中忽然滚落的泪珠。
“嗯……要、呜……要记得,少放葱花。”太吾戈临发哑的嗓音在男孩耳畔轻轻响起。
太吾戈临心中暗暗记下此日承蒙的巨大恩情。张镖头对他们隐瞒不少,这镖队的来路、以及张镖头口中“老大”的名讳,他都一概不知,又因入世太浅,对中原江湖势力知之甚少,连一点猜测也想不出。
少年和男孩蹲在干净宽敞的客栈房间内,关紧了门窗,将满袋的金银一粒粒清点妥当。
“小猫,咱们……咱们不能当一辈子乞丐。”太吾戈临摸了摸男孩的额顶——徐小猫终于好好沐浴梳洗了一番,毛茸茸的短发柔顺茂密,手感好极了,让他想起幼时在林间逗弄玩耍过的小野兔。
“这笔钱要好好记下,等咱们以后自食其力,便找到张镖头,如数奉还。”
徐小猫重重点了点头。
然而世事难料,二人此后经历的变故一波接着一波,岁月更替,都渐渐忘记了此事。直到多年后一切尘埃落定,一个偶然的机会,太吾戈临才想起这件往事。不过,这便是后话了。
庐州虽不及寿春城的繁华,周遭的农田村落却煞是丰美。太吾戈临虽然对太吾村之所在毫无头绪,但伏虞剑柄既然在灵台之中唤他神念,催他往这处去,那顾名思义,这定然是一处失落的村落,坐落在某处远离城镇的未知之地。
于是,二人找了一家声誉不错的商行,付了些钱款,以幼时被拐寻乡寻亲的由头,随着一队行商启程寻觅太吾村的下落。
“五湖商会!香茶美酒,奇石异铁,锦缎棉麻,干肉禽蛋,无所不有!”
“乡亲们走过路过,瞧一瞧看一看咯!”
这处极为偏僻的小村环绕着一座破落宗祠而建,仅有不到三十家农户,然而依山傍水,景色秀美,田野肥沃,市集上来往的村民皆性纯面善,来商队摊位问价时,还与他们谈天寒暄,一看便知村中日子过得丰饶富足。
兄弟俩一路上也帮着商队摆货叫卖,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太吾戈临样貌出众、口齿伶俐,徐小猫也俊俏可爱,招人喜欢得紧,有他们帮着卖货,每日进账都翻了个番,商队头子甚是乐得让他们二人挑起这门面担子。
“咱们这村子偏僻得很,一年到头都少有商队过来,我瞧你们这些货品真是新奇!”一个扎着长长麻花辫的飒爽少女蹲在摊前,笑眯眯地同兄弟俩聊了起来。
“商队也是听着邻村老人提起,说几十里外有处小村子产出的瓜果粮米美得很,就是驿站失修、路途也远。”
太吾戈临绝口不提是自己向商队头领付了不少银子,才说服他们来到这处无名山村,只是拢了拢素净衣衫,坐在小凳上微笑同她攀谈:“敢问姑娘芳名?这村子又叫什么村?”
少女望着摊位上的几块玄石金铁两眼放光,对他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道:“我叫宁冰璇,不过咱们村子的名字……长辈都说有些什么祖训族规,不让咱对外人讲,哎呀,这祖训之中还有些神怪传说,玄乎得很呢!”
太吾戈临顺着她视线看去,知情识趣地点头笑道:“宁姑娘若是对这些金石有些兴趣……在下做主,这块玉钢品质上佳,就当做见面礼赠予姑娘了,不知方不方便告知在下——”
“一言为定!”
宁冰璇像是生怕他反悔,飞快起身提起裙摆绕到摊后,凑到他耳边抬手掩着声音悄悄道:
“咱们村子本无名,因着有座不知什么年代修的氏族宗祠,便依了祠堂碑铭上所书,唤做——太吾村。”
宁冰璇没注意到兄弟俩陡然震惊的神情,接着耳语道:“这姓氏怪得很,且全村人没有一户姓‘太吾’的人家……”
“我听爹娘说啊,这太吾乃是祠堂供奉的仙家英杰一族,你们来时,可看到那座太吾氏祠堂了?祠堂这般破败,乃是因为……唔,似乎是因为这一族绝了后,许久都无族人现世了。”
“爹娘还说,若是有‘太吾’后人携一神剑来此,便是神仙赐给全村人的福泽,需得奉那太吾氏后人为主——”
宁冰璇终于发觉了太吾戈临的不对劲,怔愣着停下了话头。
太吾戈临唇瓣微微颤抖,攥住衣角的手指都褪尽了血色。
“宁姑娘……在下对这些、这些民间传说,十分好奇——可否带在下去……去村中祠堂内,一观究竟?”
祠堂仅隔了半刻钟的路程,宁冰璇快步领着这对兄弟来到这堆残垣断壁之间,站在半榻的门堂外,指着一座石碑,轻声说:“这便是祠堂的碑铭。”
太吾戈临恍然抬头。
青苔遍布的石碑上刻了一行龙蛇飞动的大字,依稀可见其间剥落了大半的描金——
“太吾遗剑,荡世伏魔”
下一瞬,毫无一丝预兆,一道黑红相间的邪芒陡然在他眼前灵台之中爆开。
少年的身躯摇晃几下,接着,他软倒在弟弟怀中,失去了一切意识。
太吾戈临再次睁开了眼。
他身上的衣衫不翼而飞,赤裸着趴卧在一处温暖又有弹性的地面上,仔细看去,还泛着奇特的灰红色泽。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墨一般的黑暗,只有十数团诡异光晕高悬在头顶,恍如一轮轮猩红的满月漫天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