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池十二岁那年的暑假,大概也是在一个像现在这样燥热的日子里,得知了父母的死讯。
那时他正和社区里那群疯孩子们在小卖铺的遮阳棚下坐成一排,汗流浃背的啃冰棍。
冰棍是菠萝味的,五毛钱一根,细细长长,每次咬下的第一口必会被冻到脑仁抽筋儿。
许池被冰得挤眉弄眼,抬起头就看见从远处向他跑来的徐沛玲。
二十五的大姑娘,穿着身浅色的上衣和到膝盖的牛仔短裤,露出结实的粗胳膊粗腿,显得特别健康有朝气。
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是许池读不懂的哀恸。
她在哭。
晒黑的脸颊上湿红湿红的。
他茫然地被对方攥着手带离荫凉,走向暴雨落下前格外憋闷的酷暑中。
周围的一切都是炎热干燥的,唯二能感受到的水分就是右手化掉的冰棒汤,和左手紧贴着的、小姑那汗湿的手心。
父母死于交通事故。夫妻俩开着那辆刚买了小汽车出门办事,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许池搬到了爷爷奶奶家。等到了初二的时候奶奶的身体又不行了,老年丧子的打击太过沉重,没过多久便身心交瘁,跟着走了。
家里只剩爷孙俩。在许池记忆中,那段日子好像是一部默片电影,爷爷话少,他也话少,两人沉默地吃饭,沉默地生活,浑浑噩噩的过完一日又一日。
初三的某一天,在别的城市工作的许沛玲突然回来,说要收养许池。老头子不同意,说她一个姑娘家带个这么大的孩子找不到好婆家,会耽误了自己。
可是许沛玲态度强硬,说许池马上考高中了,学习弄上不去,这辈子就毁了。还说自己早有这个想法,只是之前条件不行,现在工作调回了本地,工资涨起来了,养个小侄不成问题。
然后又问许池的想法。
许池低着头,抽条的年纪,瘦的像条流浪狗,背心下的肋骨清晰可见。
老头拗不过姑娘,坐在门口抽了整包烟,最后默许了。
就这样二十七岁的许沛玲带着十四岁的许池搬进了许池父母留下的那套两室小公寓。
新的临时小家组建,日子开始变得不那么艰难。热情豪爽的小姑感染了自我封闭的少年人,盘亘在许池周遭的怯懦阴沉渐渐散去,他的学习成绩上去了,腰板也直了起来。
许池喜欢画画,许沛玲就花钱给他报画室,鼓励他考美院。画室学费贵,许池不想去,许沛玲叫他不要担心,说钱都是他爸之前的存款,够够的。但许池心里明白,他爸妈出事前刚用了全部的积蓄买了那辆小轿车。
没有什么遗产,钱是许沛玲自己掏的。
许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晚,第二天早上背起画板去画室报道。
他要努力学习,努力画画,这样才不会辜负小姑对他的爱护。
许池考上美院的那个夏天,三十一岁的许沛玲终于如释重负,在老父亲和好友们的催促中草草把自己给嫁了。
姑父名叫周阳,比许沛玲小两岁,本地人,家境不错,在自家开的烟酒店里帮忙。
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也不在意许沛玲身边的许池,相反还十分敬佩她的选择,称她是有情有义的‘大女人’。
许池对对方的第一印象很好,他想,他和小姑的‘小家’已经随着他的长大到了解散的时候,而小姑也要开始新的、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许池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大学开学,许池带着行李去住校,父母留下的房子没人住了,便给租了出去,租金用来当生活费。放假时他会回爷爷家住,尽量不去打扰新婚燕尔的小两口。
可现实生活不是童话,尝遍辛酸的灰姑娘遇到的不一定是王子。
也有可能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一个家暴的赌狗。
很遗憾,幸福没有向这个善良又坚韧的女人招手。
第二年,小卿卿出生。
第三年,老爷子去世。
第四年,许沛玲提出离婚。
高铁到站,许池把快没电的手机揣进兜里,直奔许沛玲家。
女人坐在客厅里,发头乱糟糟的,颧骨上有道明显的红印。
许池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气直往上涌,问她发生了什么。
许沛玲眼睛湿红,说她去了警局,警察却说这是民事纠纷,不予立案,说孩子父亲有对孩子的探视权,建议两方协商处理,不然就只能去法院起诉。
许池盯着她的脸,问是怎么弄得。
许沛玲移开视线:“我去周阳家要人,被赶了出来,不小心撞到的。”
骗人。
这分明就是巴掌印。
许池直接站起来往外冲,许沛玲把他拉住,“那人就是泼皮无赖,小池你别冲动,老太太也在,她有高血压,你去了再讹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