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宾翠绿的双眼在萨里昂脸上停留了片刻,沉默半晌后望向男人身后的埃兰,随即黏在他身上似的,视线在埃兰的面庞和肩颈处反复打量。
察觉到投向自己的不善目光,埃兰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回望那双眼睛,毫不避讳,微微垂下的眼睑显得他神情分外轻蔑。
可那视线如刀一般刺向埃兰,几乎要直接看穿他虚假的伪装,但很快的,路宾对他丧失了兴趣,又收敛锋芒,用一种无害的姿态望向萨里昂。
“我想叫您父亲,可以吗?”他仰着头问。
“随便你怎么叫都可以。”萨里昂正给马儿调整辔头,“记得每个月按时给我写信汇报。”
“是。”
说到这,萨里昂一顿,扭头打量着只到自己肩膀高的路宾,拧着眉毛嘱咐道:“把身板给我练起来,你这个样子实在太瘦了。”
“好的,父亲。”
头回听别人叫自己父亲,萨里昂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又奇特又诡异,还有点高兴。
再一次拍拍路宾的肩膀,萨里昂不再废话,翻身上马,准备启程。此次去王城,他的身份和从前截然不同,为了请尽快到达目的地,他们决定不再坐马车了。
萨里昂这一趟带着的侍从和护卫非常有限,连副官维玛都被他留在了堡中。队伍害怕走大路太过张扬,遇到劫匪强盗拦路,万一又折损人员就太不幸了,最终他们决定抛弃弯弯绕绕的大道,走人烟稀少的小路,虽然路会难走些,但仔细算来脚程甚至还短一点。
他们从但宁堡所在的林海出发,穿过深林,一路向南,几乎没有绕弯路,用五天时间到达了一座小镇。
这座小镇是雇佣兵、杀手、小偷等法外之人的聚集地,镇内除了酒馆旅店,就是妓院和赌场,还有一个只在晚间开放的集市。
为了不引人注意,萨里昂特意穿了副破旧盔甲,和其他侍从伪装成凶残且不入流的流浪骑士,以吓退潜在的窃贼和劫匪。
只是埃兰一身精致的荆棘银甲不能脱下,又太过夺目,加上少见的金发和过目难忘的俊秀面容,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瞧出他身份不俗,甚至看模样还有些纯真可欺。自他一亮相,周围明处暗处的无数道视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萨里昂只好假装自己是埃兰雇来护送回伍德堡的雇佣骑士,向眼中满是探究的酒馆老板恶狠狠瞪去一眼,手中酒杯在桌子上一敲,吓得不少人收回视线,假装无事发生地喝酒吃饭。
埃兰意识到自己似乎带来了麻烦,贴近正在撕面包的萨里昂低声问:“要不我把脸抹脏一些?”
手里的面包又干又硬,割得嗓子生疼,难吃至极,萨里昂拧着脸艰难咽下嘴里的食物,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抹吧。”
听罢,埃兰往脚下张望了几眼,在桌子下发现了一块黑乎乎的不知是炭还是老鼠尸体的东西。他露出嫌弃的表情,摸了摸自己脸颊,一时找不到适合把脸涂脏的东西,最后只好把自己挡雨的兜帽披风翻过来披在身上,将黑色内衬露在外面,把脸和银盔遮得严严实实。
酒馆内嘈杂声不断,此时,一个同样用兜帽长披风将自己身体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人踏入酒馆,径直走向老板所在的柜台。他弯曲的手指敲敲木质台面,压低声音道:“和以前一样。”
对方走起路来哐当哐当响,显然袍子下也穿着一副铠甲,走路时带起一阵海的腥气。埃兰被那声响吸引了注意力,停下咀嚼,不着痕迹地侧过耳静静聆听。
老板停止擦拭手中杯子,应了一声,转身去叫自己身后的店员:“去找人从地窖搬二十桶给他。”
“二十桶……”埃兰轻声重复着这个数目,长眉拧起。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要的应当是酒。
萨里昂问:“怎么了?”
“那个人很奇怪。”埃兰扯低自己的兜帽,给萨里昂递去一个眼神,“如果是二十桶酒,按照民间酒桶的容量来算,足够上千个人饮用,看他样子短时间应该是来买过好几次。据我所知,境内最大的佣兵团也不过二百人,这附近哪里会有那么多人来消耗这些酒呢?”
萨里昂眼神登时锋利起来:“是军队。”
可这附近根本没有领主城堡,军队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萨里昂闻到一缕那人身上咸腥的海水味道,他立即意识到,这附近有一条分割国境南北的双子河,他们的所在地临近入海口,流量巨大,即便到了冬天也不会结冰,只要从入海口进入,沿着最大的支流向南驶去,就能直接进入毗邻王城的内湖。
海礁城的击浪舰队从实力和数量来讲,都远超王室海军,梅鲁森若是以陆上军队拉扯转移北部防线的注意力,再暗中调配舰队伺机进入王城内湖,后果将不堪设想。
萨里昂低声道出自己的猜测,旋即攥紧了拳头:“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我们的脚程不可能比水路更快,送信绝对来不及,只能想办法先行杀掉舰队的头领。”
此话一出,几个人齐齐惊呆了。
只有埃兰说:“可以试试。”
跟着萨里昂埃兰南下的一共五人,其中两位神射队的弓箭手,三位是效忠萨里昂许久的贴身侍从,身手都不俗,若是一齐出动,趁夜色突袭灭掉头领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买酒人在酒馆后停了五辆马车,等酒馆伙计帮忙将木桶抬上去,他便把自己的袍子裹得更紧,高声催促马夫启程。
萨里昂一行悄无声息坠在后面,尾随买酒人走了几里地,翻过一座小山,最终进入一团诡异的浓雾。他们在白雾笼罩的宽阔河谷中,隐约看见了五艘停在河中心的中型舰船,即便在枯水期,这条双子河的深度也足够舰船行驶,而在河岸滩涂上,则驻扎着一小批军士。
神射手的好眼力一下就锁定了营地内的一名男人,他遥遥指着那个方向,说:“我看到了,那个首领的整条右臂焊烙着铁皮,他是‘铁膀’莱贝!”
难怪身在前线这段时间里,萨里昂始终看不见“铁膀”莱贝的身影,至今没有和他正面对抗过,原来是真的打算从水路绕过北方前线直取王城。
萨里昂派了名侍从前去查探情报,那侍从潜行至营地附近,打晕了一位巡逻的守卫,将其拖到暗处扒光盔甲自己穿上,深入敌营,于天色渐暗时安全返回。
他说,舰队从北边海洋沿着海岸线一路驶来颠簸不断,莱贝晕船晕得厉害,于是决定在岸边驻扎休息一阵子,说是短暂休息,其实已经在这停留一个月了,而且短时间内没有继续前进的征兆。眼下在岸边驻扎的全是莱贝的亲信,加上巡逻的也不过五十人,剩下的军士全在舰船待命。
萨里昂决定趁天明将至,夜色最浓时偷袭,直接杀了莱贝。即便船上人发现了岸边的异动,也无法及时做出反应。
听罢计划,埃兰没有反对,只是表情变得微妙了起来。
其实,若舰队此刻没有南下的打算,凭他们的脚程是足够按时将情报送至王宫宰相手中的,但埃兰没有再提这件事。
他很想看看,萨里昂会如何面对臭名昭着的“铁膀”莱贝。
到了晚上,等主帐内灯火变暗,几人潜到营地附近,弓箭手率先射杀了简陋了望塔上巡逻的士兵。箭矢穿过那人的咽喉,将他钉在身后的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