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苍微一阖眼,冲天暗火陡然升起,随着这不详之火一同暴涨的,还有一个愈发庞大渐显的……或许尚可称之为“躯体”,这宛如上古麒麟巨兽的躯干上突然没了黑雾缭绕遮挡,立时显露出一些血糊淋漓的惨白骨架,有的是骨干上还挂着些微碎肉附着黏连,将掉不掉的样子;有的已被烧成了炭黑焦状,靠凛苍的鬼态黑雾堪堪维系住了部分黏连粘接。
游无咎呼吸猛窒了一下,他曾见过无数战场上惨死的士兵只剩一把骨头的凄惨模样。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只剩一把干枯的骨头架子,兴许都要比凛苍的兽体现状来的更好受一些。
他本就是兽族,兽体本身才是最贴合他现下骨架和身躯的状态。
游无咎张了张嘴,他想说还记得小苍小时候那苍蓝灰的皮毛很好看,有时候风一吹过,掀开他外炸的那圈毛层,还能看到其下极夺目绚丽的更深层极蓝色毛发,像最上好的流水绸缎一样,抚摸过简直舒服的令人沉醉。
他知道上焚炉祭鼎炼兽丹苦,可怎么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的。
游无咎强迫自己不眨眼,他直视着凛苍现下兽骨胸廓下的排排骨骼,内里中空的脾肺和其上的心脏都清晰可见,道道肋骨间还黏连着一些黑红血丝,纵横交错,蛛网一样的缠在他肺腑上。
很多地方已溃烂化脓,淌着暗疮尚未自愈,有些地方似乎却有新长出来的皮肉,只是长长就要被周边的伤口给吞噬而愈发大片连接着溃烂下去。
可凛苍身为兽族是有很强自愈能力的,便笃定了会这般周而复始的循环往昔,新肉要是长得快,便能多恢复一些;赶上哪些时候状态不好,那便会牵连着重又溃烂流脓。
游无咎眼眶忽然红了,他甚至问不出口疼不疼。
看着……都很,都很……
刚抬袖抹了把眼泪,凛苍似是烦了他这几滴猫尿,冷声道:“看到了?我兽身被融的只剩一把骨头架子了,你想从我哪一根骨上找伤痕?焚炉祭鼎滚一遭确实难挨,但也是在那之间我悟出了点别的东西,所以我人身还是在的。”
游无咎擦干净眼泪,虽然现下的凛苍已经幻回人形,但他反而更迷惑了。
近乎茫然的开口:“可是刚才……我好像没看到小苍的兽丹,小苍兽丹哪里去了?”
想要恢复好损毁成这样的原身,药草这些目前来看只能是辅助了,最主要还是要从兽丹源头寻起,好好修益恢复。
“什么兽丹?”凛苍不知何时,许是自己想通了,就潜移默化般地接受了游无咎一口一个小苍小苍的叫自己。
他坐回床边,状似随意地捏起游无咎一缕头发,看到他药盏里那一丁点微末药渣,可能都不够覆他现下这长了身量的兽体局部,莫名便觉得有些好笑。
“小苍的兽丹呀?”游无咎又擦了擦眼泪,吸着鼻子道,“当年他们跟我说,因为你是凶兽,如果激发了你体内本性很容易横生枝节,三界大乱。所以只要我把你带上焚炉祭鼎,他们说能炼化你一颗兽丹出来,剥尽凶煞魂气,运气好的话,快则三五百年,凶性被炼化没掉,就可以从头……”游无咎顿了顿,有点失落的续道,“就可以从头重新被唤醒,换一个仙法更厉害的师父,更好地教你术法,毕竟你那么厉害,应是很快就可以重塑形识……”他说着,头更低垂,仿佛更加懊恼。
“可是后来翎琛和我说,他们全都是骗我的,焚炉祭鼎往往是罪仙罪无可脱才去的,从那里面没有出来过的,都是转瞬化成一堆坐地灰。”
“还是翎琛跟我说完我才明白,我听信了他们的话送你进去就相当于害了你……”游无咎说着重又落下泪来,“对不起小苍,对不起……我,我一开始也不敢告诉翎琛我们的事,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这么做反倒是……我后来去让他们停止燃炉还去扒拉过,可是我既没找到灰,也没找到小苍的兽丹,小苍现在也没有兽丹……”
游无咎一席话说的颠三倒四的,却无异于道道惊雷在凛苍心头悍然劈下。
他从刚才就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岂不是说,游无咎想当年反而以为自己进了那炉子里,不是死亡,只要拔除一身凶气,被炼化出最原始——也就是休眠时的兽丹,就可以等个几百年再重新被唤醒,从而重头再来?
又想起当年因为自己并非仙兽,无法在仙术上多有造诣,后来又因为不便暴露身份,而必须藏好自己的气息和术法,曾被零丘山周边的仙兽们欺负过不能还手,游无咎当年就很为这事头疼……
种种过往,各种端倪,闪电般一幕幕从凛苍脑海中迅疾蹿过。
这般想来,是除游无咎外,有人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却故意没大肆张扬,反倒是不动声色地通过游无咎的手,想不露痕迹地除掉自己。明明拔除凶兽对谁来说都是大功德一件,天底下恐怕只有一个傻子游无咎不想要这份功德,怎么会有人既想要自己死,又丁点功名利禄都不贪的,只希望自己悄无声息的死?
这么奇怪的人,凛苍竟然一时对不上号,印象里游无咎朋友少得可怜,更别提会在零丘山见识过这般一个敌手。
他现在脑子里不想思索这些没用的屁事,当下先是从舌根深处蔓延出一些苦味来。
他想,他恨了游无咎这么久,可游无咎有多难过啊,他不也是被蒙在鼓里那个?
凛苍此刻又无比恨自己,心说早该想到,自己这个傻师父哪里会是那般突然变卦转脸不认人的人,也可能是进焚炉祭鼎之前发生了一些太巧合的事,一直令自己误会了是游无咎以为跟兽态的自己有所交合,误他一片道心才这般不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