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叹了一口气,“感激老天终于让我脱离了没有尊严的环境。一入学我就开始找工作,但处处碰壁。折腾了六个星期后才找到第一份工,是在学生宿舍食堂做早班。当时特别高兴。可没做几天,就身心俱疲了。早班从六点半开始。公交车每一个小时一趟,下了车走到食堂要二十分钟。为了准时,我必须搭五点一刻那趟车。我失眠严重,晚上总是很难入睡,到凌晨有了睡意时,又担心睡过了。就算上了闹钟,心里也总惦记着快要起床了快要起床了。神经过度紧张,即便睡着了也睡不踏实。起床后总是昏昏沉沉地很难受。早上在食堂干活的,全是墨西哥人。他们不是学生,而是食堂的全职工人。那个时间段只有我一个学生。可能因为别的学生都不想起那么早吧,所以这个工才落到我手里。老墨喜欢一边干活一边听西语音乐。音乐都很欢快,但印在我心里的全是苦涩。由于睡眠严重不足,神思恍惚、迷迷糊糊,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有几次我被分派去把大桶饮料倒进饮料机里,可我提那大桶很吃力,费了好大劲才把饮料倒进去,每次都要弄洒不少,别提多尴尬了。对我来说最轻松的就是打鸡蛋。守着个大白桶,左右手各拿一个鸡蛋同时磕在桶沿上,然后几根手指一抠,把蛋打进桶里。就像个机器人一样,一早上不知要磕多少个鸡蛋。等到装满多半桶后,要使劲搅拌,可我搅拌起来也没力气。有两个墨西哥女人特别瞧不上我,经常对我冷嘲热讽,骂我笨手笨脚什么都干不好,干活慢,又没力气。她们还跑到经理那儿去告状。给学生盛麦片粥时,我低头一勺子插进粥盆里,想起妈妈笑眯眯给我端来的热粥。再一勺子插进去,想起京广大厦那一排此开彼合的电梯。把粥递给学生时,他们说谢谢,我挤出笑脸机械地说不客气,同时,脑子里全是过去在国内时的生活情景。我仿佛被撕裂了。身体沉在冰冷阴暗的空间,饱受煎熬,而心则受到另一个空间的牵引,那里有我曾经熟悉的阳光雨露,可它却离我那么遥远,怎么都够不着。”
周密逐渐放慢脚步,最后完全停了下来,凝神看着我。等我话音落下,他满脸同情地说:“原来神灵活现的外企小白领一下子变成食堂的打工妹,心理落差太大了。可想而知,你当时有多难受。”
他的理解和怜惜碰触到我脆弱柔软的神经,激起了我心底深处更多的酸痛,“最难受的是没有尊严。在那里我就是个什么都干不好的笨蛋蠢猪,不但那些墨西哥人瞧不起我,就连我自己都瞧不起。感觉自己灰溜溜的像条落水狗,人人都可以上去踩一脚。身体承受着从来没有过的劳累,心像是泡在黄连水里。苦啊,真苦。那些事……我真的不想再提了。这几年我一直努力不去回想,以为淡了,可这会儿说起来还是难受得要命。直到现在,我都听不得墨西哥人的音乐。有时候等红绿灯时,听到旁边车里传出他们那种欢快的音乐,我的心都会哆嗦一下,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你说我怎么这么脆弱啊。”
他伸过手来,握住我的双手。我感觉到他手上的温热和力量。我强忍住上涌的眼泪,仰起头看着天上的云,让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明白了,所以你后来找到书店那份工作后,就特别珍惜。”
“对。书店的活轻松多了,不用再做我干不动也干不好的体力活了。尽管经理脾气古怪,但至少还算尊重人。在一起打工的全是学生,没谁会随便来踩我一脚。跟食堂比起来,书店简直就是天堂。我怎么可能不好脾气?怎么可能不珍惜?”
“你的好态度持续了多久呢?刚刚得到来之不易的东西时肯定会珍惜,但过一段时间可能就忘了。咱们往回走吧,至少走了两英里了。”他拉着我的手,我们转身往回走。
“我在书店干的那半年,一直都是珍惜的。最后我走时,波斯经理说她舍不得我,她说我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员工。当然,这话要打个折扣,她说话一向夸张。”
“既然珍惜,怎么只干了半年?”
“因为我拿到了奖学金,要转去系里干了。”
“奖学金?记得你签证前说f大不给任何资助。”
“是啊,校方宣传资料上就是那么写的呀。当时我跟黑人签证官说我相信一年后我可以拿到校方资助,其实连我自己都想不出哪里有这个可能。我一直奇怪他怎么会相信我。谁能想到我的大话空话竟然兑现了,而且正好就是在一年后。一年级快结束时,有一天我从国际学生中心路过,想进去看看斯莫塞太太慈祥的笑脸。可惜她没在。我往外走时看见门口告示栏里的通知,他们中心收到一笔捐款,设立了一个专门提供给外国学生的奖学金,只要gpa在3.5以上就可以免掉学费,另外,每个月还有四百块的生活补贴,条件是每周要在本系工作二十个小时。竟然还有如此好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赶紧从告示栏下面的格子里找到表格填好。可等我递交表格时,值班的负责人拒绝接收我的申请,她说太晚了,截止日期是两天前。我反复恳求她,可她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坚持说要遵守规定,不能破例。眼看着这么诱人的馅饼从手指缝儿漏掉了,我懊脑死了。我怎么两天前不从这里路过呢?我为什么不隔三差五就来瞧瞧呢?从中心出来后,我实在没心思干别的,就晃到旁边的餐厅,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望着外面发呆。过了不知多久我看见中心的主任来吃午饭,脑子里冒出个念头。下午,我回到中心,要求面见主任。主任是个六十多岁的瘦老头,个子不高,不苟言笑。我这时什么都不怕,只想着怎样说服他接受我的申请。我给他讲了我反复练习好的四条理由,一、二、三、四,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等我把所有能说的话都说完后,他还是没有表情。我想完蛋了,结果他竟然说,好,我给你破个例。我乐死了,转头跑回系里,告诉他们我拿到了奖学金,需要在系里工作二十个小时。系里很痛快地给我安排了办公室,让我给本科生做辅导,帮教授改考卷。就这样,我第二年的两个学期都是在系里干的。这活比书店还轻松,最重要的是,我就此捡回了做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