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位妇人很快就从侧房走了出来,颧骨高耸,一手搭在一个样貌不错的丫鬟手腕,雍容华贵,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身后还跟着两位丫鬟。
一见来人,王管家立刻调转身子,朝着那位妇人深深鞠躬,神态极为恭敬,想必就是那位章家主母了。
章家主母在丫鬟的搀扶下,一路走在大堂,最终在主位对面坐了下来,神情恬淡,并未见有什么着急。
谢无忧上前,抱拳道:“见过县令夫人。”
章家主母静静端起一杯由丫鬟倒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听王管家说,你就是那位游方来的道士,能治好我儿的病?”
既没落座,也没人上前递一杯茶的谢无忧就那样站着,开口应道:“正是。”
似乎还在等下文的妇人一直没有等到眼前之人开口,眉梢一挑,有些意外,平日里那些来府上的治病奇人异士,哪次开口不是长篇大论,夸夸其谈,恨不得将肚子的墨水一股脑倒出来,好让这位东家眼前一亮,深信不疑?
妇人看着他轻声说道:“道长看着年轻,想来修行时间不长,可有把握?”
谢无忧看着着实年轻了一些,不像是山上的修行之人,但要是去大门大户做上门女婿,或许能让那些怀春的大家闺女趋之若鹜,毕竟这张脸生的当真是不俗。
就像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内向之人,谢无忧又只吐出四个字:“信手拈来!”
这位妇人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口气不小的年轻道人。谢无忧风轻云淡,目光也看向妇人,眼神温和,似有笑意。
“看座!”
良久,章家主母才收回视线,声音平静,明显是对下人说的。
王管家也是眼观鼻鼻观心,对着谢无忧做了一个请势,谢无忧顺势,坐在一张椅子上。
妇人也不屏退众人,突然拿出一张丝巾,擦拭眼角,语气颇为心酸,开口道:“我儿逸群之才,本是大好的青年才俊,却因为不明原因,犯了疯症,当真是家门不幸。”
逸群之才?青年才俊?
谢无忧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上说了句节哀,内心却讥讽连连,颇为不屑。
据传这位自小成名的神童,曾有许多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无耻勾当,有了一个县令爷的老子撑住一片天,章长立身边自然不缺少狗腿子。每日出街,必然是大张旗鼓,驱狼放狗,且这些人也不简单,均是镇上的大家公子,如此一来,弄得小镇人心惶惶,唯恐避之不及。
据说前些年还做了一件丧尽天良的恶事,将一名女子奸淫致死,尤其歹毒。但念在那位县令爷面子上,小镇百姓都是三缄其口,默默将这件事情咽了下去。明眼人都有自己的算盘,那位县太爷是不是像表面那么为官清正,不得而知,可这天下从来没有纸包得住火的事情,这么些年过去了,章科对于此事是否得知,以及对这件事的反应如何,都是值得推敲的。
事实上,官员贪污,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哪怕这位县太爷这些年确实做了许多实事,却也没能消弭百姓心中“无官不贪”的印象。毕竟为官的能有几个好人?即使是好人,在亲儿子的面前,又能否保证还是好人?
何况那死去的女子,也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如今人死如灯灭,谁又会愿意因为一个死人而得罪一方父母官?
这年头,能守好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就可以烧高香了,谁还会在乎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谢无忧品了品那杯姗姗来迟的茶水,他不懂茶,只能喝出好喝与不好喝,这杯茶看其成色,尝其口感,理应是茶水的上上品,但他就是觉得索然无味,权当解渴了。
章家主母见状,微微一笑道:“道长,这神思春如何?”语气中颇为自信,甚至还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
这神思春产自南方沿海一带,对生长气候极为苛刻,每年的产量不多,大多供那些达官显贵们服用,她也是靠着娘家,这才每年得了那么半斤,平日里珍惜的要紧,轻易不肯与人。
如今却肯以此茶款待,简直可以冠上“大方”二字。
就连那位王管家,一听到神思春三字,心中不由一震,想不到这位主母竟如此舍得,当真是下了血本,对道人的重视不可谓不重。
谁知谢无忧毫不客气道:“凡人所思,乃是生老病死,修道之人所想,则是如何得道飞升,与那些真正的琼浆雨露相比......”
顿了顿,谢无忧看着高坐的妇人,吐出两个字:“尚可!”
“道长果真不是凡人。”章家主母也不恼,反而一脸真挚,神情向往,就连语气中也带着一丝艳羡,看向道人的目光也有些炽热。
谢无忧放下茶杯,理了理一只衣袖,这才提醒了一声:“不知夫人可否让我先去看看贵公子?”
“光顾着和道长说话了。”章家主母一拍额头,有些不好意思,又做出一副自责的神情,“还请道长随我来。”
“儿子见过母亲。”两人正欲起身,一道响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语气恭敬。
众人只是站着,并未行礼,反而是那位王管家微微躬身,态度甚为恭敬。
谢无忧看去,就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来人衣着普通,但一身气质甚佳,颇有些书生气息,手里拿着一些账本,走上前,规规矩矩对着那位主母行礼,又双手呈上,恭敬道:“这是府上布庄,酒楼,田产,以及茶叶开春以来的生意账本,其中收入与付出,亏盈情况,皆悉数在此,请母亲过目。”
章家主母示意身边的管家接过那摞账本,满意点头道:“长命辛苦了,可还有什么事情?”
这人就是章县令的长子,章长命。
章县令先前曾有一位糟糠之妻,但是在诞下一个男婴之后,没过多久就因病去世,丧事也办的极为简易,算得上秘不发丧。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位章县令在发妻死了半年之后,就娶了当今的章家主母。
小镇的传闻是,这位章家主母心胸宽阔,平易近人,并没有嫌弃那男婴,反而将其亲自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成人之后,又让他去打理自家生意,平日里也亲近和睦,不少人看到都要称赞一声母慈子孝,一时传为美谈。
章长命相貌普通,胜在脸庞方正硬朗,皮肤有些黝黑,应该是常年在外奔波的原因,但是气质甚挂,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没有回答,而是开口问道:“这位道长可是新来给二弟治病的?”
章家主母呵呵一笑,“正是,这就打算去看你二弟。”
谢无忧笑着说道:“见过大公子。”
章长命目如朗星,弯腰抱拳道:“见过道长,道长如此年轻,便有如此本事,当真令我辈汗颜。”
谢无忧谦虚道:“大公子过誉了,和大公子的事必躬亲,精通商贾之道相比,在下一介游方散人,衣不蔽体,居无定所,不过流浪天涯的可怜人而已,不值一提。”
这话说的虚实参半,一是感慨章长命的能耐,二是可怜自己的悲惨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