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兄长要来,打发他们睡了。”
纯仁张了张口,一个字吐不出只是一句呜咽呛在喉咙口,强压数回,终于背对澄信撂下一句:“喊他们起来,准备换衣裳罢。”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
澄信依言唤醒两个孩子,夜又不知过去多久,弦月西沉,五房传来声哑肠断的孩童哭声,潇池涕泪纵横,对了昭江手捶脚踢。
“哥骗人!哥说小池好好睡觉不咒娘亲娘亲就不会死了!哥是大骗子!把娘亲还给我!”
昭江一动不动任由潇池拉拉扯扯,澄信一把拽开了喝道:“母亲身前还要这等放肆,要她看你两个兄弟阋墙么!”
潇池一把抱住澄信哇哇大哭,“爹爹!哥哥骗人!哥哥坏!他说娘亲不会死!爹爹也说娘亲今日好些了!小池没有娘亲了!”
黄口小儿口无遮拦,澄信被他说得肝肠寸断,昭江早忍不得,却只默默流泪,身子立得笔直。澄信一臂抱起潇池,再踅至昭江面前将他紧紧揽入怀中。昭江脸孔埋入父亲怀抱,好一阵才听他一声呜咽,拉着父亲手失声痛哭。
四更过半,门外云板连扣四声。
大奶奶周氏眼睁睁坐在床上,身边只侍婢川儿一个。
近两个时辰前,纯仁来敲过门,周氏没让开。
人到底是死了。现世的丑祸终于了结。她该松口气,可心窝里刀戳似的疼。她要死了,他千里万里来看她,自家门槛连踏都懒得先踏一踏。若今夜死的人是她呢?
才入秋的姑苏湿泠泠,冷到人骨头缝儿里。
大奶奶身影笼在月光下肩头微颤,川儿在旁守着,偌大椒房仿佛听得见回声。
为一个同知,纯仁转眼又去谒了英王。那日外书房睡过两夜,纯仁发舟急上南都,先寻那位滇州客商捡下最大那块柏木,六百两银子说定、解锯糊漆;再又参见英王,求为五弟捐个功名。大小不拘,贡银不论,听凭殿下恩谕。
英王含笑让座,先奉了茶,自己吹着呷几口,歇了半晌才笑道:“原不是什么大事,自然使得,何况是宋相后人。只是各地类似之事品级皆有定例,吾也不好无故逾例。”说着顿一顿,“太扎眼了于你家也不好。”
这里哪有纯仁说话的地儿,他只垂首听着。一会英王又道:“你要的‘知府同知’不好办,‘知州同知’还使得。六品安人,算个敕命。你可愿意?”
纯仁当即叩头,“承殿下厚意,草民代愚弟及先弟妇叩谢殿下洪恩!”
英王忙命起来不必拜,不可如此客气。
不过数日,捐纳文书既妥,南都事毕。纯仁就要携家班回转长洲好亲自主持丧仪,却淹蹇住了。
那夜明官儿演过一场,十分投了英王的缘,赏赐无算。后头又点他唱过数回,看看再过半月将近中秋,英王欲将宋班留过月节。文鹤自然应承,明官儿私下闹了脾气。
这两日明官儿只管躲在屋里不言不语,东西也不大吃,文鹤只道他拿乔,亲自去劝。劝也没用,文鹤无法,只得命柳官儿挑其他人应付差事,英王跟前只说病了。纯仁回来听说,也不叫明官儿,反将柳官儿拎来训斥几句。
柳官儿年龄还比其他几个稍大些,武艺好,人也仗义,早早做了班头,明官儿自来也是“哥”不离口。他猜明官儿许是累了,原不想管,事到如今不好再由他,只得去劝。
明官儿今日又是屋里躲了一天,此时面朝墙睡在塌上。柳官儿手提食盒也不敲门,到门口将盖子揭开,里头香喷喷的卤汁浸烤鸭,热腾腾、金脆脆的鸭油烧饼。明官儿几日不曾好生用膳,大老远闻着一股鸭子香,腹里咕噜噜直叫。
柳官儿门外立一回,高声道:“有些人没口福,只能闻个味儿。我走了!”说着就要离去,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明官儿立在门前小声唤一句“哥”。柳官儿嘿嘿一笑闪身进屋关上门,将食盒搁在桌上,“吃罢。”说着坐下翘起二郎腿笑了。
明官儿红了脸,犹豫一回,还是捡了一只烧饼,慢慢咬一个角。一口烧饼下肚却觉更饿了,他提箸就着一碟闷炉鸭子将两个烧饼一顿风卷残云,柳官儿在旁看得只管笑,“该给王爷看看你这吃相,就没你的戏唱了。”
明官儿听见立刻停了嘴,抬头看柳官儿一眼又将头低下去。柳官儿又笑了,“吃罢吃罢,多吃点,你看你脸上都瘦没了。五爷爷早说你那对儿笑靥要见点肉才好看。”
吃完了,明官儿抹抹嘴又是一副斯文相,低头不言语。柳官儿抬肘将食盒往边上搡搡,“怎么的?真是人红了不肯唱了?”
明官儿急得皱眉,几乎要跺脚,“哥!说什么呢!”
“那你愁什么?”
“我会几出哥还不知道?这几天都唱遍了,再留我下来,我唱什么?到时候点个我不会的、学了半吊子拿不出手的,不是给咱家丢脸!”
柳官儿略张大了眼盯着明官儿好一阵,然后撑不住“噗嗤”笑出来,“我说你愁什么,原来在替天王老子操心!这是该你愁的事儿么?你会几场五爷爷不晓得?五爷爷没来,大爷爷不知道,我还没数?”
明官儿仍不言语,柳官儿又道:
“……你也忒当真了,王爷听得多是不错,你还真当那是个行家?头夜你就唱歪几个字,你听他说什么了?三爷爷都没大听出,你当谁都是五爷爷,唱错半个字他就回个头?”
“可我准备的几折真唱尽了,后头怎么着?”
“我问你,咱家两出本等,《鲛绡记》你不会?《西园记》你不会?大不了给他唱个全本,看谁先熬不住。”
明官儿破颜一笑,笑完便低了头,拨弄着面前银箸。“哥,……你不想回去么?……公……”他的话没敢说完。“……你不忧心五爷爷么?”
柳官儿一下变了脸色,一张赵子龙的俏面孔沉得铁青,“急也没用,好生将南都这事应付过去,莫给五爷爷添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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