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苇儿的名字取自长青湖边的一处芦苇荡,仿佛一切早在冥冥中注定,她的尸体也同样也在那里沉入了长青湖。时隔多年,又正值洪灾,长青湖水位上涨,早已将那片芦苇荡淹没,只余几块零碎的残船木板,即便有线索也早就找不到了。源鹿道人虽然失望,却还是在某天夜里抽空前去看了一眼,而那天晚上的经历对于他至今都是一个噩梦。
他看到了一个鬼魂,一个......早该死去的人。
长青湖的夜黑得瘆人,青黑的湖水像一个看不见尽头的漩涡,要把误入此地的人吞噬殆尽。黯淡的月色中,佝偻的人影静静伫立在被水没过的芦苇荡中。源鹿道人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能看到从枯藻般的长发中露出的那双眼睛,和褴褛衣衫下枯木般狰狞的手臂。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只知道,当同那双满是血丝的双眼对上时目光时,他连灵魂都因恐惧而颤抖。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他慌乱不已地向空气挥舞着手臂,试图用色厉内荏的叫喊驱散心中的恐惧,可惜,他的努力徒劳无功,那抹似曾相识的影子似乎只是他的错觉,芦苇荡里空无一人,只有零零散散几只觅食的老鼠叽叽喳喳,好似在嘲笑他的不堪。
错觉吗?真的只是错觉吗?那“鬼影”从嘴角一直咧到耳根的疤痕,扭曲地像是脊骨、胯骨都被打断后重新长好的躯干......无一不是源鹿道人和费柟等人在毕罗衣身上施加的暴行。可......怎么可能!毕罗衣怎么可能还活着!但如果他死了,那自己今晚见到的,难不成真的是鬼吗?
他不相信。
越是心中不信鬼神的人越敢于借鬼神之说达成自己的野望,这句话用来形容源鹿道人是最适合不过的。没错,源鹿道人其实并不是道士,若说正统道家典籍,他最多也只是翻过几遍《道德经》罢了,与之相比,他还是更喜欢萧明德收藏的那一堆禁书——诸如《鲁班书》《逆咒录》之类的,它们总是能给予源鹿无限的灵感,面对一众愚民,他可以把死的说成活的,活的说成死的,随心所欲地颠倒黑白,在此之上,只需一件半新不旧的道袍,就能让他的话平添一层可信度。
多么有趣,每当他披着这件道袍说出一些连自己听了都忍不住发笑的话,却被蠢货们奉为圭臬,那种愚弄他人的愉悦感简直要溢出灵魂。为此,他甚至总结出了一条“金规铁律”——对想听真话的人说假话,他们未必生气;对想听假话的人说真话,他们不仅不会感谢你,说不定还会对你恨之入骨;对想听假话的人说假话,他们会将你奉若神明。
这是源鹿的天赋,他总是能看出对面的人最想听什么假话,大把大把的人愿意为那些假话付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而被人捧久了,自然而然就不会再相信这世上真有鬼神,在那天之前,若有人对他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之类的话,他不仅不会害怕,还要往地上啐一口:“如果真有鬼神,它也未必比我厉害。”可那天之后,惴惴的恐慌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源鹿道人心头,毕罗衣究竟是死是活,他在芦苇荡看到的是人是鬼——这个问题几乎成了他的心魔。
世上不会有任何人比他本人更清楚自己曾经做过的恶事,一个向来以玩弄别人为乐的愉悦犯,就连毕罗衣也不过是他折磨过的诸多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若是世上真的有所谓鬼神存在,那自己......
他本不该如此恐慌的,但萧家的追杀和此时身体上的虚弱到底打击了他的精神,削弱了他的底气,令他在澄旸村养伤的每一天都疑神疑鬼,战战兢兢,从前被他遗忘的东西像堵塞多年的江水一下子开了闸:骨头被碾断时令人牙酸的嗞嘎声、炙热的刑具与皮肉接触那一瞬间水汽蒸发的声音、临死前不似人声的怨毒和诅咒......一切的一切,都令这个已经走向衰老的人夙寐难安。
——必须找出毕罗衣没有死的证据,源鹿道人发誓。
如果那天看到的是人,自己便再杀他一次,如果是鬼,他就是捞尽长青湖底的尸骸也要把毕罗衣的骨头挖出来烧个干净,否则,他后半生将永无安宁之日!
病弱的老虎彻底起了杀心,而第一个牺牲品,是年仅六岁的闫娃。
大开杀戒的源鹿道人不容许任何巧合,他不在意一个对自己不够友善的孩子,但当他偶然发现这个孩子不会说人话却会写字的那一刻,闫娃的死就已经成了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