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过后,便是浑浑噩噩的余生了。燕北君颁下懿旨,言夏初忝居列侯,世受皇恩,不思报效,反于太学内外,憎世恶道,毁圣谤贤,用妄语邀名,以邪说结党,朝纲播乱,流毒广布。戕害人心,甚于刀兵,诽谤朝纲,如掘山陵。此大逆也……谕旨通告朝野,也就以谋逆的罪名,削夺了夏初的爵位和官职,押在廷尉府内。阮诗看了之后,命主簿拟了一封满是官样文字的请罪奏章,递了上去。之后,府邸门头上的牌匾改换了,她仍照旧做着位高权重的大司马。只是经此一事后,大司马的行事作风变得神秘而低调,深居简出,朝会渐渐缺席,也几乎不再于人前露面。百官之间,一开始有些暗地里的议论和揣测。但当他们在朝堂上看到剑履上殿的大将军,完完整整地接替了他亲姐姐的位置,乃至于威势逼人更胜从前。于是那些絮碎的言语,就在威压之下鸦雀无闻了。
可是阮诗想错了,等待着她的,不是麻木而平静,在失意中将人默默吞噬的死亡,而是自江南忽然而来的动地鼙鼓、滚滚烽烟,使人措手不及——镇南将军卫宁率大军叛乱——卫宁打起了清君侧的旗号,遍发檄文,讨伐大司马姐弟。
和卫宁昭告天下的檄文一起来的,还有他单独向阮诗下的战书。与辞藻堂皇,口角锋利的檄文不同,这封战书里没有任何耀武扬威的词句,只有一句平平淡淡的话:“昔年得赠短兵一柄,今完璧归还。宁上。”
阮诗放下那张短笺,瞧见随着书信一同被送回来的青玉匕首,一阵恍惚。她疾病日笃,倍感疲惫,面对卫宁突如其来的背叛,比起错愕与震怒,她更加觉得恍惚,连他乍然叛乱的缘由,都不想去思考了——那好像,已经是二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明明也只有二十八年,却仿佛已经过了几辈子……
“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平日里,诸位公子都讲论书与乐更多些。恰巧今日,天清气朗,惠风和畅,在下冒昧,想在此处设下一局,邀请诸位公子竞射一场。”十二三岁的阮诗,站在京城中十来位出身贵族的少年少女的中间,款款说道。春风如酥,轻轻吹拂过她缀着翡翠花钿的双鬟,拂过月白绣花的襦裙和宝绿色的对襟小袄,漾起阵阵柔软的涟漪。
“今日踏青,是阮姑娘的东道,自然一切听你的安排。”叶墨作为在场唯一的长辈,抚须笑道。
“那便谢过叶老伯了。”阮诗报之以端庄礼貌的微笑,扭头给跟在自己身后的丫鬟冯杏儿打了个手势,丫鬟心领神会,连忙从肩上的书袋中取出一个红木涂金的漆盒。阮诗双手捧着,打开了盒盖,光滑的鹅绒缎上静静地躺着一柄短兵,青玉柄,金丝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恰巧,家父近日还京述职,带回一柄从西秦国大将军处缴获的匕首。在下想,自古宝剑配英雄。今日的胜者,在下便将这柄匕首相赠。”
说到这儿的时候,阮诗忍不住偷偷地向着夏初的方向望了一眼——就一眼。可能是因为心里蠢蠢欲动地盘算着这桩大计划的缘故,今天她自从来了以后,还一直没敢和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视线交汇。
所谓的大计划,是她想要送给他一件礼物。当她从父亲带回家的战利品中,看见这一件格外漂亮的兵器时,心中就油然而生了这个迫切的念头。
“爹,这把匕首,女儿能不能拿走?”她摸着缠了金丝,光滑流丽的剑鞘,心中怦怦直跳。
“想送人啊?”阮太傅闲闲看她一眼。
阮诗一下子窘迫起来,莫名其妙的羞耻心,让她突然警觉,开始搜肠刮肚地想着谎言和托词。她已经心虚了,隐约觉得自己想送东西给夏初的那点念头,好像并不是一件可以在父母面前宣之于口的事情。可是,不是为了送人,又能是为了什么呢?自己想留下收藏?也想学一点防身的武艺?这些欲盖弥彰的谎话,好像一戳就能破。幸而父亲没有深究,摆了摆手:“拿走拿走。”
阮诗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被这件事提醒了——她怎么好直接送他东西。那么不矜持,会不会让他误会,让他看轻自己,好像显得她对他很有所求一样。她要想一个好办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他们之间,好像已经不是那么亲近了。夏初父母早逝,家中无人,十岁之前,好像一年中有十个月都是在她家里住的。那个时候,他们同进同出,同吃同住,无话不谈。连下人们都把夏初当作自家的少爷看。
那个时候,他领着她偷偷地溜出去,去城外的东山上玩,烤篝火,看星星。他指着天上一颗颗闪烁的星子,向她卖弄着从书上看来的星宿分野。然后便从天上的星宿,说到地上的山川与河流,那些他也从未去过的地方。最后他用亮亮的眼睛看着她,说:“有一天,我们一起去周游吧。”
可现在年岁大了,夏初当然不合适再住下去,也就顺理成章地,渐渐地不来了。不经常见面,就好像生出了隔阂。过去无话不谈的玩伴,有了自己的生活之后,好像摇身一变,变成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模样。这两年来,长平侯渐渐在贵族子弟们中间名声鹊起,她也常常能够听到长辈们的交口称赞。她好像也能从丫鬟和女伴们的议论中,敏锐地发觉出,他其实有着数不清的仰慕者。他已经是一个英俊、高贵、博学、出众的小侯爷了,像天上的明月一样散发着无法忽视的光辉。而自己,却还停留在原地,仍旧是那个除了父祖和家族的声名,便默默无闻的阮家小姐。
“有些事,小姐自己不去要,就会被别人抢走了。”杏儿比她还小一岁,却好像比她还要看得明白些似的。有天收拾笔砚的时候,冷不丁的,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