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游玩之余,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志向,想着前贤们治水修河的功绩,便去看京城外的河道。
然而上游洪水倏忽即至,巨浪打来,他立足不稳,一刹那间,就被卷到了河中——是义父救了他——他年纪太小,不知道有洪水,不知道洛水在远方决堤,和京城外这一小段河道的关系——或许义父听说他出去看河道了,便急忙赶了出去,终于来得及救他一命……少年在京兆府阴森的天牢里,无声地闭上了眼睛,泪流满面。
可是他在义父面前,发誓要奉养的义母义兄,却坚持要他去死。他们告他谋害养父,买通了京兆府的关系,要做成铁案。他誓死不肯按他们的意愿招供,却只为自己赢得了遍体鳞伤的酷刑,少年半昏半醒地倒在牢狱里,被浓重的血气和剧烈的疼痛淹没——但他不要死,他不能死……义父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他不能死。抱着这一口气,少年在不辨天日的黑暗中苦苦地熬着。
然后他终于盼到了光,他拖着手铐脚镣,被人押解出去,外面天色大亮,几乎照得他睁不开眼。在这一片眩目的阳光中,一袭华贵的黑金袍服,竟然比阳光还要闪耀。头戴十二旒的君王,有一张天神般高贵的容颜,竟然会向着满身污秽的他投来目光,和颜悦色地问他当日事情的经过。
少年张了张口,这些经过,他在京兆府的大堂下,讲过一遍又一遍,但是最后只换得无穷无尽,无法承受的酷刑。少年开了口,又将他在生死之间的噩梦,重复了一遍。没想到,天女一般的君王,听完他的讲述,便向着堂下所有的人说:“卫校尉为救义子,失足落水而亡。你们却捉来他拼命救护的义子,严刑拷问,还要上表革除他的功名,是什么道理。”
举告他的母兄,跪在一边,抖如筛糠,先前言辞振振,如今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君王居然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你便是十三岁考中武进士的卫宁,果然英雄出少年。”
朦胧的水雾盈在少年的双目中,让他无法看不清君王的面容,他很少流泪,甚至受刑的时候也没有流过一滴泪。因此,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声线,不要让哽咽的声音传出喉咙,惹人笑话,也让人瞧不起:“是,我……臣……正是卫宁。”
君王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传朕旨意,卫校尉落水一案,实乃意外,家人误信人言,错告卫校尉义子卫宁,今已辨明原委,两相无事,各回家中。卫宁武进士出身,少年英才,当为社稷百姓致福。授卫宁正七品羽林军云骑尉,赐京中三进宅院一座,准其自立门户。钦此。”
卫宁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时至今日,他早已明白世间的道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施以恩德,少有全然无缘无故,不求回报的。可是,如果没有他们的恩德,他又如何能够活到今日。他欠了他们一条命,便理所应当回报。
义父救了他的性命,因此他的义母义兄,虽然要谋害他,他却从未违背过在义父面前的誓言,年年将俸禄对分一半,送给他纨绔而不成器的兄长一家。那么,先帝救了他的性命,他又该拿什么去回报——
卫宁紧紧握着匕首,时光永不回头。意气风发,骄傲的少年人,有过回忆起来会倍感温暖的交谊,也有过回忆起来会哑然失笑的爱恋,但是造化弄人,因缘错杂,终究是一场再也无法贪恋的追忆。
他点了点头,神色决绝:“——好,好——我也,定不会负你们。”
卫宁的宅邸中,最后一个知道卫宁要回江南的人,是他十四岁的女儿卫菱。那天已经是傍晚了,她和隔壁大将军家的少爷阮旃,清早便相约一同出去了,傍晚才打郊外骑马回来。一进门,便听见府中的奴婢们,喜气洋洋地议论着新颁的圣旨——老爷升镇南将军了,大喜,大喜啊——老爷要去南边带兵,也不知带不带家人走……
少女穿着一身利落的红袄,踏着乌黑的骑马靴,一路小跑,在书房里,找到了正在整理案牍的父亲:“爹,你要回南边去吗?”
卫宁伸手揽住了向他跑来的女儿:“是啊。”
“那可太好了。”卫菱靠在父亲的手臂里,望着父亲,眉梢眼角都漾起了喜悦的笑意,“爹爹来了京城以后,就一直不开心,如今终于可以走了——爹,你带不带我去啊?”
卫宁莞尔一笑。他容颜冷峻,不怒自威,但在爱女面前,也不由得软化下来:“那是自然——倒是你,舍不舍得走?这一走,可见不着阮家那个小子了。”
“那有什么,我才不管他呢。”卫菱嘴上虽然回答得干脆利落,脸颊上却不禁泛起一抹红晕,“其实我看见爹爹这样,早就不想呆在这里了,不知道有多想回去。前些日子,还梦见咱们又回到以前住的院子里,池塘花草,什么都没变。——管他呢,我当然要跟着爹爹。现在,我武艺学的也不错了,说不定,去了以后,还能帮爹爹练兵呢。”
女儿天真明丽的笑容,像一缕灿烂的阳光,稍稍地拂去了笼罩在卫宁心中的阴云。刀光剑影的明争暗斗,积年累月的恩怨情仇,有那么一个瞬间,也仿佛忽然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他太过骄傲,便在妒恨他的小人的暗算中败下阵来,二十四岁的时候,被外放到南方做太守。那时他经常骑着一匹白马,佩着那柄青玉匕首,走过炊烟袅袅,人来人往的大街小巷。清澈的流水,在他的马蹄畔,溶溶脉脉地流去,像漫漫望不到头的岁月,渐渐抚平他怀才不遇,愤懑不平的胸怀。而他离开的时候,仍然骑着一匹白马,带着坐在马车里的家眷。春风迤逦,杨柳拂在他的肩头,身后有许许多多的老百姓来送他,要脱下他的靴子做纪念……前路宽阔,一眼望去,却何等萧索,他明知此去,便会手染血污,声名堕地,让这些前来送他的人失望,却已下定了孤注一掷的决心,不得不走,不得不去……
卫宁抚了抚女儿的肩膀,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好,既然有这份心意,便去院子里,演一演武艺给我看。”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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