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同行的难民嘴里得知,整个河南已有大半被日军占领,前往各地的火车轨道均被炸毁,现在只有在洛阳搭乘火车,沿着陇海线往西才有活路,太爷爷看着年迈的老母亲和襁褓里的孩子盘算着,要是平常,紧着脚步到洛阳也就一天时间,可在这战火纷飞的年月里,也不知道几日能到洛阳城。一家人的口粮,仅有东家给的半袋玉米面,一天两顿玉米糊糊,最多也就吃个十天。况且母亲体弱不能饿着,老婆还要给孩子喂奶也不能省着,只能自己勒一勒裤腰带,希望十天内能够逃出河南。太爷爷听说到了潼关、西安一带都能活命,他转过头吩咐太奶奶加快脚步,这次受灾是整个河南,不久将会有更多的难民来到洛阳,一定要在他们之前搭上火车,太奶奶啥话也没说,只低头又给手上加了两分力气。
当夜,太爷爷的母亲不经颠簸离开了人世。夫妻两人趁着月色挖了个半米深的土坑,太奶奶对着婆婆的尸身说道:“其实这样去了也好,接下来的日子不知道还要经历什么,与其跟着受苦,不如趁早解脱。”太爷爷看了看木板车上熟睡的孩子,对太奶奶说:“明天晌午熬玉米糊糊,你多吃一口。”傍晚那会儿,太爷爷从别人口中打听到,离洛阳城还有八十多里路,他站在母亲坟头想着,少了您老人家,再有两天我们也该到了。
逃难前两天,身边的灾民都是新安县或临近县城的庄稼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两日的口粮,并且他们所处的位置尚在国统区,因此行人的神色并不显得过分慌张,太爷爷一家也跟着大家,逃难的灾民跟迁移的羚羊或者角马并无两样。到了第三日,越是临近洛阳城,灾民的队伍越发庞大,听口音来自豫东和豫南的难民在人数上占了上风,他们大都步履蹒跚,面瘦肌黄,太爷爷从他们的嘴里得知,除了这里,东北南三边都已被日军占领,他们一路至此,不仅要抵抗饥饿,还要躲避从天而降的炮弹,很多人死在了路上,期间种种不必细说,若是展开来讲,那将是一部灾难性的纪实读物,而我的本意并不在此。
太爷爷携妻带子,经过种种磨难,终是踏上了洛阳往西的火车,他没有看见故乡秋后遮天蔽日的蝗虫和寒风中尸横遍野的冬天。那个时候,他和太奶奶已经在潼关的一个乡下小村里过了很多日子了。他本想继续往西,但孩子在潼关站有些发热,玉米面也已经吃完,才在此地暂休了些时日,贴身藏着的几块银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偷走了,那几块大洋躲过了拿枪的兵痞子,却没躲过忍饥挨饿的难民。
一晃数月,太爷爷感觉到潼关的天上飘下的第一片雪花时,河南大地上正经历一场浩劫,一场罕见的大雪减缓了灾民的脚步,寒冬让他们的热量消耗的比往常更快,灾民的死亡速度和数量都在大幅度增长。蒋介石在黄山宫邸喝着牛奶吃着牛排听到的汇报中,饥荒致死的灾民数量不足两千,据不完全统计,实则超过三百万,这是政治手段和军事阴谋,只有那些吃撑的国民政府当局知道,而灾民只顾着吃雪解渴,挖土充饥,在那些寒风呼啸的黑夜里,他们目光所及皆是苟活的同类和肮脏的雪,雪下覆盖的是同类的尸体和冻着的土地。太爷爷不曾经历这些,否则襁褓中的爷爷能不能活着来到潼关就很难说了,毕竟要抵抗的不仅有日军的敌机,还有眼里冒着红光的饥民和泛着绿光的野狗。
太爷爷在地主家里生活了三十年,老东家的深谋远虑和未雨绸缪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当他渐渐觉得潼关被难民挤满,收留他们的老妇看着陌生的面孔一天多过一天也愁容满面。太爷爷知道这里不是终点,临行那天好心的老妇特意为他们蒸了一锅黑面窝头,陇海铁路还在源源不断的从洛阳往西运送灾民,不堪重负的火车发出呜鸣,多数冻僵的灾民到了潼关就下车,他们来自重灾的豫东、豫南,已经在路上奔波了太多日子,看到能将就活下去的光景就绝不再动弹,这也给准备继续西进的太爷爷提供了莫大的方便。在潼关卸下大部分灾民后,火车上人依然很多,但并不拥挤,最起码车顶和车厢连接处不再有人趴乘,黑面窝头藏在包孩子的破被里,一路随着太爷爷到了西安,太爷爷乘坐的那列火车到这里就调转车头去洛阳运送下一批灾民了,开车的司机似是见惯了大场,将羊群一般的难民毫无情感的驱赶下车,其实并不需要驱赶,走的慢是因为饿着肚子,并不是留恋家乡的故土。
西安是个繁华的都市,却也一下因涌入大量难民而拥挤不堪,到了这里的人再不济也不至于饿死,别的不说,城外的树干上树皮还在。一边是和成千上万的灾民在大街上共同乞讨,一边是继续向西去一个没有难民的未知的地方,太爷爷一手拉着太奶奶,一手抱着熟睡的儿子,怀里揣着四五个黑面窝头,毅然走上了向西的路,再往西就没有火车了,只能靠一双腿和活下去的勇气。
陕甘交界多是高山,太爷爷虽常住平原却干惯了农活,翻山越岭自然不在话下,太奶奶三十刚过的年纪,挺过了忍饥挨饿和烈日严寒,裹着小脚的她却对付不了这崇山峻岭,从西安到宝鸡走了月余。身边已听不到熟悉的乡音,为了保险太爷爷没在宝鸡做过多的停留,心想只要我走的够远,到一个没有灾民的地方,再大的城市容纳三百万饿着肚子的难民都不容易,但再小的村庄找个一家三口的安身之所绝非难事。
宝鸡接着天水的地界上,太爷爷看到大家的生活也都不富裕。但只要他乞讨的家门都愿分他半碗面或是一块黑面膜,在逃荒的路上太爷爷两口子谁都没有算着日子,直到一天傍晚他在临近清水县城的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里,看到家家户户忙着贴春联、挂灯笼,他才意识到已是年关,他想起故乡冻土下的母亲,想起以前过年一家人围在桌前吃饺子的场景,不觉泪流满面,悲伤的情感影响了太奶奶,一时两人背对着抽噎起来,孩子嘴里咿呀着,举起小手摸了摸他母亲湿润的鼻头。
恍惚间那个整日熟睡的婴儿已顶着白皙的门牙,是个近两岁的白胖小子了。清水县有户好心的人家留太爷爷三人在家过年,吃的韭菜鸡蛋馅的饺子,自从离家后,太爷爷一路上要到过玉米面的窝头、黑面蒸馍、烤土豆,在一家大户人家里吃过一顿小麦粉的面片,这一顿饺子仿佛是这段艰难旅途的终点,一个个圆润的金元宝似的饺子如同活物,勾引着他回忆过往的点滴。他老人家亲口对杨老头说过,一生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美味的食物。不足两岁的孩子也知道饺子是不可多得的吃食,双手捧着金元宝的两个耳朵,用刚顶破牙床的门牙啃食着,吃了四个还不满足,太爷爷怕撑破他的肚子再没给他吃,他挥着小手在太爷爷的手背上留下三道猫抓似的血痕。
太爷爷在除夕夜里和太奶奶又一次踏上了未知的路。主家强行挽留,太爷爷去意已决,那两老两口对孩子实在怜爱,临行之际给换上了过年的新衣服,又给拿了路上吃的包子和两块银元。太爷爷看着这家常备孩子的衣服,但没见有小孩在家里,知道肯定有不愿告人的故事,但不再多问,拿了包子,退了银元,满脸带着歉意消失在弥漫着饺子味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