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水面冲散了她的面容,过了会儿,她破碎的五官重新拼凑起来,变得平静淡漠。
舒望伸手又把平静的水面搅散,于是她的脸再次碎裂。
往来几次,她感觉到无趣,任由夕阳和她的脸一并融化在水里。看了会儿,她起身朝屋子走去。
父亲已经去世两年有余,这两年她都是一个人在青谷,青屋生活。虽然她和母亲一样觉得这名字起得粗糙无比,但在夜晚降临时,念出这两词,就仿佛父亲在召唤她回家吃饭,让她有种熟悉的归属感。
屋内十分明亮,她把所有的烛火都点燃了,恍若白昼。屋后窗口正对着的,就是父亲的坟,每天早上她都会起来将上面的露珠拂去,然后静静地依靠在土堆旁。她尝试着给父亲念医经,太枯燥无味,她念着念着就就困了,然后睡去,就这样一天过去了。
“爹爹,你别怪我,这太无聊了。”她自顾自说着,趴在窗沿向外看。月亮又圆又亮,像极了父亲曾给她做的圆饼,就是没那么透。
母亲在父亲死去的时候回来过,她那张一直带有笑容的脸哀伤了,流下来的眼泪十分清澈,一滴滴落在父亲安详平静的面容。好像让父亲也一并哭了。
舒望拿起桌上的腰刀,那是母亲的断魄刀。这两年母亲也不曾停下脚步,孤独的女儿,死去的丈夫,都无法阻碍她去向未知的道路——舒望不知道母亲要去哪,她只知道青谷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舒望算着平日的时间,该回来的母亲她没有见到面,唯有家里的桌子上搁着属于母亲的刀。一开始她很惊喜,在家里四处找母亲的身影。——一望到底的屋子藏不住人,于是她很快就知道了母亲不在的事实。
她往外跑,叫着喊着,青谷除了她的回声以及鸟鸣展翅,再无其它声音,亦没有她想听到的回应。她变得疑惑,感到奇怪,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回来了不见她,仅仅只留下那把刀。
她想着母亲大约是出去了吧。
她乖乖地在屋子等,等了一日,两日,三日,四日……等了六十多日,母亲留给她的糖,她节省着吃的糖,一分四的糖吃完了,母亲依旧没有回来。
舒望站在父亲常常抱着她看夕阳的地方,背着那把对她来说还很长的腰刀,凝视着漫天云霞,凝望着被云霞覆盖的村落。
她想,我要去找母亲。
她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留了一张给母亲的字条,以免母亲和她岔开路,不知道她去了哪。她最后一次拂去了父亲墓碑上的露水,道一声“我走了”,踩着清晨柔软的泥土,独自一人出山谷。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个人出青谷,往日都是父亲外出就诊时带着她去。两年过去,那被父亲踩出来的小路生了杂草,变得崎岖,比以前更加难走。
走到陡坡时她不小心踩到了落了露珠的树枝,从坡一路滚下去,满身泥泞。她拍了拍身上的污渍,面不改色地抹掉脸上的脏土,把腰刀重新背在身后。她往前走,看到一只绚烂翩翩的蝴蝶。
那只蝴蝶绚丽多彩,天光如水在它蝶翼流动,异常夺目。
舒望想,真漂亮。她多看了两眼,越过那只蝴蝶继续往下走,往外走。
她在带有露珠的清晨出发,到谷外时,已经天色大亮。
日光刺目,让她头晕目眩。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以往父亲就在这个位置就诊,再远的距离,她便没有去过,于是她这么孤零零的站着,仿佛被日光所惊惧,不愿踏出树荫下一步。
以往的村落在她眼中一览无余,窄窄小小,人如蚂蚁,屋如石块。如今那些人高大了许多,屋子也如同庞然大物伫立在她眼前,行人匆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和那些巨屋有着同样的压迫感,逼仄的视线让她无处躲藏,心慌意乱。她心底浮现出后悔,她想要回去,不论母亲在不在,她都想要回去,回到家里。
她转身走了一步,便被人按住了肩膀。
“诶,这不是封大夫的闺女么?”熟悉的声音让舒望停下反抗的手。
她认得这个声音,她转过身,看到一张圆圆的脸,担忧又好奇地看着她。她认识这个人,过去她和父亲出谷就诊时,这个人经常笑眯眯地看着她,时不时给她一块糖。——那块糖甜得腻歪,但比父亲的草糖好吃多了。她记住了那糖的味道,便也听出来了那个腻歪的声音。
“你怎么自己跑下来了?”她又塞给舒望一块糖,天太热,糖有些化了。
“封大夫呢?怎么这么久都没见他,当云游大夫了么?”她问。
舒望塞进嘴里,腻歪的味道她把嗓子糊住,含糊不清道:“爹爹死了。”
“封大夫死了?”
她尖叫的声音像一把利剑,穿透了村落的每家每户,每个被她刺伤的人都跑出来,一窝蜂地围到舒望身边。
“封大夫怎么死了?他还那么年轻!”
“哎,什么时候的事儿?这孩子是一个人么?”
“封大夫往日待我们那么好,哎!”
舒望被一群大人包围,好似山谷中窜入云顶的树,密密麻麻,密不透风。他们在她头顶不断地丢着话语,“真可怜”“爹死了”“孤儿”等等,世间最惨痛的词都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舒望不明所以吃糖的漠然,又让他们更加怜悯。待他们七嘴八舌讨论许久之后,最初给她糖的女人将她抱起来,圆圆的脸上堆出来温和的笑意,说道:“跟我走吧。”
女人说自己叫张翠,要舒望喊她张婶。
舒望喊了她张婶,她就眉开眼笑起来。
那天晚上,村民自发给封云立了一座空坟,他们说着封大夫对他们多么好,挽救他们多少次的性命。话到最后,都变得哽咽,呜呜咽咽地聚在一起,为他的死亡姗姗来迟守灵。
舒望自然再也其中,她被人推搡着在最前端,有些茫然,有些无措。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心里没有太多波动,太过于突然,她不知道怎么伤心。面对母亲的落泪,她也拼了命的想要掉眼泪,但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
父亲在世时常常对她说,世间万物生灵都有消失的那一天,不过是时间的长短罢了。如同水会干涸,花会枯萎,人也会死亡。他说这是正常的变化,不必为此多么难过。
舒望以为自己理解父亲这段话,于是她理所当然的没有落泪,不过是独自一人那两年,始终觉得心底空落落,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