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漼见韦保乂不在班中,便着了慌,文武百官也都有眼有心的,不敢别生枝节,也不望赐宴,拜贺了便退。李漼匆匆从文泰殿出来便吩咐往幸驸马宅,也不等郭淑妃,一张御辇便抬出了兴庆门,除了韩文约、杨复光一众内监、宫婢,当值的四十六员带刀内仗外,便只有兴庆门的几百禁军。此时日当出而未出,云层半苫,夜气犹在,风来龙旗猎,叶落马声长,身内身外便有无限的悲凉意。
步辇直接抬进了驸马宅,直接往玉叶堂抬,李漼也不理会韦保乂,嘴里默念着佛号,手中佛珠转得如轮,脸上看着还算平静。步辇在堂前停下,李漼兀自下了辇,转到后面廊上便颤声唤道:“同昌!同昌!父皇来了!”泪水不由地大下,身子也趔趄起来。韩文约、杨复光慌忙扶上去。李漼却是一甩,喝道:“躲开——都与朕躲开!”前面迎候的一众婢女纷纷屏息膝退,如影避火。韦保衡却不敢躲,跪在庭中,哀声高嚷道:“臣迎驾来迟,罪该万死!”李漼撞身过来,便是一脚踹了过去:“与朕躲开!”韦保衡跌在一边,泪水也一时唬住了,圣人何其怨怒也!
“同昌?同昌?父皇来了,父皇来了…来了!”
李漼唤到了女儿床榻前,拨开珠帐,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尽,女儿那张脸便怎么也看不分明,好容易摸着了手,不由地便瘫身坐地,再也止不住,唔唔哭泣起来,这手半凉半僵,大非生人之手矣!韦保衡趔趄进去,在帘外跪下来了,抑着声音哭泣。韩文约吩咐了杨复光、青鸾一番,便去找韩宗劭问情况。过了好大一会,韦保衡见皇帝越哭越哀,便大着胆膝行入内,劝道:“陛下,公主尚安,还当以社稷为重!”一身瘫软的李漼听了这话,一时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跳起来便踹了过去:“还我女儿来!还我女儿来!我好端端的女儿——好端端的女儿呀,便不识爷不识娘了哟!两年不到,才两年不到——你还我来!还我来!我的暖心暖意的女儿呀!”踢着嚷,嚷着踢,踢了嚷,嚷了踢。韦保衡也不敢躲,伏在地上,口称万死。
正打得凶时,忽然便听得床帐内有了唔唔之声,李漼一怔,丢下赴了过去,压着声颤声嚷道:“同昌?别怕,别哭!是父皇,父皇来了,度中秋节来!”公主一脸是泪,眼睛睁开了,却似乎看不清人,不断在搜寻着。李漼抓住她的手,回头嚷道:“将灯来!我的好孩儿,可好些了?”韦保衡挣起半截身子,要过了青鸾手中的银灯,膝行着举到了床前,望着公主道:“殿下,陛下来了!”公主目光移过来,见驸马头脸青肿,嘴角带血,便知适才梦中所见的非虚,便又唔唔哭泣起来。韦保衡慌忙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李漼一双眼全在女儿脸上,见此便道:“可是痛来?来人!唤医官来!”
公主却缓缓摇了摇颌,喉咙里有声,似是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李漼一时仿佛又置在了郓王宅里,他的女儿又成了那个无法说话的孩儿,他悲痛而惶恐,不由地捶胸哭道:“天也天也,痛杀我矣,痛杀我矣!”同昌见父亲如此,也愈发急了,她尽可能使用全身的力气去张动嘴,抬起舌,可它们是多么的沉重呀,她真的没有力气了,她向神佛祈请,向天尊祈请,向李家的列祖列宗祈请,向韦家的列祖列宗祈请,终于,它们动了:“父…父皇…”李漼哭声顿止,脸上悲喜疑惧相杂,近乎病狂:“父皇在,父皇在的!”同昌露出了笑,眼睛望了一眼韦保衡,又看着她父亲,依旧费力的道:“驸…驸马,…父父皇,驸…驸马!”李漼哽咽道:“父皇父皇…答应你,都答应你的!”公主脸上笑得更好了,似乎已了无牵挂,眼睛缓缓扫动,最后落在了窗帷上。
韦保衡搁了灯,膝行过去将帷幕扯开了,开了窗,凉风随即透入,他的头发飞动了,帷幕动了,珠帐也动了,灯影也动了。同昌脸上的笑轻盈起来,舌唇也轻盈起来,她说道:“父皇,琵琶…”李漼点头抹泪,接过了韦保衡手中的琵琶,小心地抱在怀中,就好像在他与琵琶之间还有他的女儿,手指拨动,思绪回转,琵琶低鸣,过往种种便历历在目——
病眠夜少梦,闲立秋多思。
寂寞余雨晴,萧条早寒至。
鸟栖红叶树,月照青苔地。
…
突然,公主合上了眼,脸上的笑容凝滞了,韦保衡全身一紧,拿在手中的手抽动了一下,他的身体瞬间便凉透了,接着便颤了起来:“殿下?殿下!韦郎回来了!”琵琶声戛然而止,??地一声跌在地上,李漼身若槁木,面若死灰。韦保衡忘情大哭起来,韩文约、青鸾几个侍婢跪在帘外,杨复光、韩宗劭等跪在门外,都哭了起来。风中杂上了雨点,愈发凉浸,也愈发作恶,摇得一院花树乱颤,红叶飞,黄花落,交窗鸳瓦皆是错。玉阶湿,画栋凉,苍天何故也断肠!
秋雨敲点出响声时,郭淑妃从着一群宫婢风也似的进来了,进宅她便知了信,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颤过后,她便努力的恢复了平静,女儿是她唯一的孩儿,可皇帝才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应该节哀,应该劝皇帝节哀。她压着哭声在门外唤了声“同昌”,便进去了。里面半昏半明,冷风摇珠帐,雨点频打窗,她的夫君侧坐在暗里,眼睛没有看着床上。女婿上半截身子伏床,脸埋在女儿肩颈窝里,喃喃不清地说道着,女儿好像还活着,好像便在听,脸上还带着些笑影。郭淑妃怔怔地看着,哭道:“我的孩儿哟,如何便弃了爷娘走了也!”便唔唔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