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猪狗,再着人去!”
魏博行营兵马使薛尤酒上了脸,已经恶声恶气的骂人了。他的大帐内胡乱铺着苇席,堆堆叠叠的坐着人,人人都在舞拳吃酒、拍腿骂人、清歌哼曲,甚至有人已经扭打在一起了,众人都不劝,滚过来了就趁机踢上一脚,实在踹不开,便另寻一处坐下继续吃。
不独薛尤的这个帐子,魏博军五个营寨的主将大帐无一不是这么个酒气冲天的景象,就连扎在丰县北城门外的五千人的前寨也是如此,只不过在濠垒上下多了几队逻哨。今年夏季的日头毒,白昼难熬,酒越吃越火躁,便渴着这夜间的清凉将息身子!
薛尤又灌了几碗酒,再次拍着案子大嚷起来,各种声音才断断续续地停了,一个肥大、半脸胡须的绛衣军官倒还站了起来,他一直在拟着女腔在唱,现在他抖肩抚胸地对着薛尤继续唱到——
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
唱完还向众人抛了个媚眼儿,当和薛尤再次对上眼时,他还将眼睛特别柔媚地巴眨了几下,然后身子一斜跌在了一条人腿上,鼾便起来了。薛尤将手中的酒碗掷过去,嚷道:“拉下去,灌一斛马尿!”旁边便跌跌撞撞起来两人,将绛衣军汉掖起,摇摇晃晃地出了帐。很快便听到了摔倒声,闹了几声便没动静了。帐子里却又打雷似的起了鼾声,薛尤有些怒不可遏,寻不着酒碗,索性将酒坛也摔了,摇晃着站起来,嚷道:“瞎猪狗,呆猪狗,着个人去!”可是一帐人都是大眼瞪小眼,完全忘了“着个人去”做什的来!
“啪!”
有人将脑门拍得脆响,舞着手道:“女娘!着个人去城中——要女娘来燥脾!”众人便也想起来了,便纷纷嚷骂起来:“是了,史胡儿这牲口,恁的不了事!李圆那厮莫不敢拒?拒了便掳不着个来?含鸟乖孙,哪里掳去?哪里有人家?”众人只顾着乱扯,却没人往帐外去。薛尤便骂着起了身,地上的人也不避,都不乐意动弹,由着他两只赤脚胡乱往身上踩。薛尤好容易一脚踩着了地,才要抬脚,不想脚下那厮翻了身子,捞枕儿似的一把拿住了后腿,身子本来就不稳,这下便着实跌了下去,睁着眼的都笑了起来,有的更是动起了手脚。
薛尤正挣扎着,帐外钻进一人来,是史胡儿!便有人嚷道:“胡儿!女娘可有了?”史胡儿将袖子往脸上一擦,在脸上抹出一道殷红的道道来,跺着脚嚷道:“薛仁贵可在?了不得了!”
这个“薛仁贵”便是薛尤的浑名,依他自家的说法,薛仁贵是他的五代祖,当年他祖父薛嵩随安禄山反了玄宗皇帝,后又归了代宗,封藩在相州,身殁后叔祖争位,军州大乱,地给魏博老太保吞了(注:魏博帅田承嗣,死后追赠太保),他们一家人也就给掳到了魏州。可魏博人都不信他这口话,倒唤他作“薛仁贵”耍笑。可何全皞这狂小厮便是看他好,这次出军便使他充了兵马使!会解事的说,何全皞年嫩无德无威,惧节旄为人所夺,所以才要借重朝廷,所以才要出兵助逆,所以才选中了不为人所重的薛仁贵!(注:魏博帅何全皞,何进滔之孙、何弘敬之子,三年前嗣父位)
薛尤越要挣起,众人便越是拖扯,都没在意史胡儿的话。史胡儿急了,铿地一下拔出刀来,大嚷道:“闹什鸟的!李圆杀出来了,在打前寨,赵文玣都唤娘了!”帐中一静,很快就有人跳噪起来:“值娘贼,阎王不动鬼来咬,屠了他!”便踢打起人来。众人纷纷挣起,摸着刀仗便往外赴。薛尤倒有些使不上劲儿来,说白了,他其实和节度使何家祖孙三代一样,是外来的和尚,与这厮们不一样,在军中没有恁多的内兄弟、外兄弟,以及各种亲朋戚友,死谁也不会伤筋动骨,伤心掉泪!(注:何进滔本是灵武人,夏州兵马使何默之子,投依田弘正客居魏州,史宪诚为牙军所杀,因受推为帅)
庞勋是四月九日离的彭城,夜行昼宿,两百里不到的路,行三四日才到,匹马进城与李圆一碰头,便看出了魏博军的破绽,近城的前寨虽说有五千人,可后面四个寨子离得远了些,而且没有迹象表明薛尤已经觇知了自己的行迹。他当即下令将魏博前寨围起来,再遣梁丕伏下一支兵马,以待后四寨来援。一切如有神助,这里还没使弄起来,那边人马便赴了过来,全然不知,伏兵一发,很快就留下两千来具尸体退了,直到天明,也不见再有援兵过来。轻轻松松便斩得一寨敌首,金龙军是士气大涨!(注:魏博后四寨,一寨两千人)
但是过午后,庞勋便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他对魏博前寨的围而不攻,给了寨中太多喘息的时间,这些桀骜不驯的魏博人可不是羊羔,他们的祖辈随着安禄山父子攻陷过两京,随着史思明父子大败过九节度之军,攻陷过东京;随着田承嗣归顺朝廷,割据魏博,随着田悦、田绪、田季安、田怀谏屡叛屡乱;随着田弘正归朝,又随着史宪诚逼死田布!一百一十四年来,他们一代又一代的,抓着兵仗降生,枕着兵仗过活,傍着兵仗入土,没有人比他们更熟知刀尖上的味道,也没有什事比厮杀作战更让他们得心应手!(注:田布,田弘正之子)
围攻从晨时开始,一直在继续,金龙军几番缘垒都吃杀退了,庞勋有意开了生门,敞开缺口诱他们突走,可是这厮们似是瞎了头眼,没有一个往外冲,自觉的填补缺漏,拼着命往枪箭丛密处杀。庞勋的眉眼蹙得很厉害,将不能,卒不勇,军令不严整,上下不同欲,则做不到“吃围不乱,有缺不走”!而将能卒勇,军令严整,上下同欲,则五千甲士不难抗数倍之敌,故兵法云:十则围之!十则围之者,兵非十倍于守敌,则不能必胜也!李圆说魏博士卒骄横,薛尤、赵文玣性弱,皆不能服众,看来不然!
庞勋看了看曹君长,问道:“真人,可有法速破此寨?”曹君长道:“彼气不衰,难以速下!”庞勋转了头,他是悔不该没将周夫子携着,望气占星,于战何补!若入晚前不能破下此寨,薛尤再攻过来,以逸击劳,则败之必矣!想到这里,庞勋取了一支箭便唤起人来:“持我此箭,请周前辈速来军中,一日能至则一日至,勿耽搁!”传令兵拜接了。曹君长道:“明王,待周夫子至,贼寨已下矣!且周夫子身弱,不乐军旅!”庞勋不理这话,唤住那卒子道:“你唤什名姓?”卒子拜禀道:“回禀明王,小人时溥,本州本城人,就在下邳门内住的!”庞勋道:“本王记住你了,好好传命,若有迁延、错讹,本王诛你一宅!”卒子诺诺连声的去了。这厮不知是谁擢用在此的,一看便知是个新卒,不严辞吩咐,怕也不知这传令之任至重!
庞勋随即上了马,拽着亲队向前驰去,天黑前不能破下此寨,便只得撤入城中,届时如何破敌,还得与周重计议!
从昨晚警鼓响到现在日斜,赵文玣一直没有歇着,拽着亲队是哪处有急便往哪处站,兵足则援以声气,兵不足便往上填。他从来无勇名,也无心为上国死战(注:上国指朝廷),只是现时不合走,后四寨具体什情形也不知道,一出寨子军必溃的。马还没有勒住,军将乐行达便粗着脖子嚷了过来:“都将,徐贼愈发凶了!他娘的薛仁贵,我丁八他娘的,一个援兵也不遣过来,莫不成真吃屠绝了?”赵文玣摘了酒囊抛过去,下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