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便这么相瞪着,直到挪脚拜进厅里去。康承训一身紫袍金带,端坐在当中大榻上,眼似看不看,也不知在思想什还是在回味什。众将拜了起来,他才笑道:“说正事之前,本使与诸公说几句悌己的话,南曲的娼女比北曲的好,有识见,还知道个英雄美人的说法,一个还以为那广陵大侠辛谠便在本使帐下,闹着一定定要见见!莫说是她,便是本使也想见见来!”说着长叹一声,便肃了脸道:“诸公,年节虽近,这年却怕是不能在城中过了,漕路断绝,诏旨严责,不得不如此,王晏权数退,已为曹兖海(兖海节度使曹翔)所替!那辛谠不过一半百老子,广陵布衣,尚能为国出生入死,我等岂可后之?”
这话听来,一似非是他康承训不欲战,乃诸镇将士不欲战!当然歇了这些时,将士也确实是想过了年再挪屁股的。义成、义武两军军将流矢嚷道:“不为讨贼,我等何为在此?相公但下令,谁敢不从?”众人便也都差差次次的和着嚷了一番。
康承训欢喜,道:“公等如此,何忧贼不破!如今情势,以实而论,我亦不劣!戴可师虽败死,然泗、寿依旧未失,滁、和二州虽陷,扬、庐二州未失。泗、寿二州在,则敌不得不继续攻之;扬、庐二州在,则我南面之师不难复振!兖海曹公我极知之,乃元和名臣曹华(以战功封陈留郡王,累赠左仆射、司空)之族孙,左军出身,以战功至陇州刺史,三载考绩,兵士调习,戎装充备,乃得节度兖海。今其屯驻于滕县,有天平、平卢、横海四镇六万之军。魏博节度使何全皞所遣薛尤一万三千军也已过河,将与之同进退!我军一旦拔营向柳子,则此二军亦进——曹公向沛县,薛公向丰县!淮南令狐公(令狐绹)也将遣将出军,先解寿州之围,再解泗州之围!
骄兵多败,自古皆然。乌合之众,安能共危?三面但破得一面,则贼军必然瓦解!公等以为如何?”
忠武将游君楚便嚷道:“相公,兵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与其向柳子,莫若鼓行向东,直扑徐州。曹、薛二军齐下,则庞勋必急召兵回援,于时择地迎战,破之不难!不如此我军纵下得柳子,犹有宿州为梗,漕路不得通,泗州不得解,又有何益?”讨平裘甫一役,这厮与张茵同在浙东,高罗锐识得的,便道:“游公,戴相公一军之覆没,岂不失之于速?彭城坚厚,必不可速下!顿兵挫锐,腹背受敌,设有万一,朝廷岂得有河南?”义成军现在是康承训的本军,这些话他不得不说的。游君楚道:“公前诛银刀不滥,则大军至城下,必有中起为变者,何忧万一?”高罗锐道:“滥与不滥,公可问张常谷(张茵字)!”游君楚道:“谁识得他来!”一句话掐死了。
宣武将刘行仙便道:“刀兵犹火,安得不滥?军虽尚奇,忌行险道。贼势正盛,难与争锋。相公之策收效虽慢,然可万全。且粮草顺流转运极便,设若直往徐州,粮道必为姚周所断!”康承训点头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今往柳子,不独便于转粮,亦将防遏汴、郑!事欲速则功不就,本使前在邕州便未深识此道,及养疾东京,乃悔之不矣,屡遣使以书劝高公(高骈)持重缓兵,安南因此大定,今日安得又犯之,本使已熟计,公等不必多虑!”
众人便都没了话,朱邪赤心趁机拜出来道:“相公,末将愿为前锋,为诸军踏白开道!”话音未落,赫连铎也嚷了出来:“相公,不是一军之锐,安可为前锋?末将乃代北蕃人,不敢与汉将争,却不敢落于沙陀之后!”康承训抚掌道:“好,是英雄之言也!军无二锋,可奈何哉?”朱邪赤心道:“禀相公,末将愿与赫连铎角胜!”赫连铎应声便道:“好!好!斗生死也可!”康承训蹙眉道:“哎,这便荒唐!大军未动,岂可斗损良将!来人,球场置箭垛,远而中者为前锋!”很快六镇军将便都随着到了讲武台上,这个前锋他们不争,四年前康承训在邕州的勾当他们都知道,这厮既无将略,又好夺人战功,争什来?丁八他祖宗娘的!
这时,外面已是大亮了,日头在一片薄云后蹲着,风也不见踪影,只几只瘦雀儿胡乱扑跳着。箭垛很快就立妥当了,赫连铎、朱邪赤心两伙人分立在台下,押牙康传圭立在中间,这厮是康承训的侄子,在邕州夺天平军的功便有他的份。
赫连铎将了一张乌漆发亮的硬弓在手,扯着弓弦,向台上嚷道:“我这弓射杀下的大虫已不下十只!这次从调南来,在朔州黄花堆左近又撞着好大一只,见人便扑!我岂容得它的?一箭便贯那畜生的顶额,我嫌它皮骨臭烂,只劈了那畜生脑骨取了这杆箭!”这时,他将箭举了举,继续嚷道:“今日还使它作个前锋!一百五十步外,连发三箭,箭箭洞穿垛心!”台上便有人与他呐喊助兴。赫连铎拜了,跳身上了一匹铁色大马,马嘶叫着向前赵了赵,便放开四只蹄子跑起来。不得不说,人马相得,形如山岳,势若虎豹!马绕着球场驰了近一周,将到插旗处,赫连铎也不勒马,扭腰拽弓便射!
“嗖——啪!”
“好!偏了!”
一出手,赫连铎便知道偏了垛心,也不慌乱,照着第二个箭垛又射出一箭,这回是有了!台上台下一片叫喝之声,赫连铎很快又射出了第三箭,大概又偏了些!勒马看时,果然偏了。可是台上的叫好声并没有停,骑射能如此,战场上人便难近了!
朱邪赤心在台下嚷道:“相公,赫连铎此等射,直与代北小儿相似,末将羞与他比,愿遣小男克用相代!”朱邪克用便拜了出来。赫连铎按刀大嚷向前:“相公,这杂虏辱我太甚,竟使半瞎之子作戏!”康承训道:“赤心公,此非军戏,若汝子不及,可不许作悔!”朱邪赤心拜下道:“末将若敢,愿正军法!”康承训道:“赫连公,你意如何?”赫连铎道:“相公,除非朱邪父子自为箭垛!”康传圭插话道:“这也公道,依不得便罢!”
朱邪赤心道:“依得!”康传圭也不请问他叔,便道:“那好,将酒囊顶头上,三中其二即为胜!”朱邪赤心应了,转身拍拍了儿子的肩,唤了长子朱邪克俭、三子朱邪克让径直到了箭垛处,朱邪克俭年虽长,却畏他爹如虎,一声也不敢言语。朱邪克让酒囊还未上头便用胡语嚷道:“阿爹,箭来我避的!”朱邪赤心不说话,狠瞪了他一眼。朱邪克让将酒囊顶在头上,嘴里却还嚷嚷个不止,相比他同母的兄弟,他的容貌更近汉人,眼睛是黑的,两只还一般大小,因此在他娘面前是得了宠的。
朱邪德成、朱邪友金两个牵着马上来想要吩咐侄子几句,此事可出不得半点差错。朱邪克用却全不理会,跃身上鞍,踢马便走。这“一刀雪”是他在神武川套的野马,方头长腿,皮毛皆赤,鸟目龙鼻,额白贯顶,是上好的入阵马。朱邪克用又未着甲,这畜生四个蹄子便生了风也似。众人望见他要绕过来了,却没有将马稍稍带住的意思,都嚷道:“这小狼子莫不是要射杀父兄?”康传训紧着眉眼,他也不知这朱邪赤心是什意思,莫不成是射术还不如这瞎孩儿?
朱邪赤心拈箭在手,拽满而驰,过旗而射,略不作停,第二支箭又注了弦,中了,台上已起了欢噪声,这次是他父亲,他的动作还是那样干脆利索,又射出一箭,不用看便知中了。骑马也好,射箭也好,杀牲也好,杀人也好,于他而言真不是事!沙陀的孩儿,能走路就骑羊,能穿裤就射丸。能吃肉就杀羊,能弯弓就难免伤人杀人。而在这些事情上,他比谁都更擅长!他相信这就是父亲推他出来的意思!
“阿哥,谨细些!”
朱邪克让还未嚷完,那箭便啸着过来了,他还未下决心避还是不避,头顶上便啪的响了一声,又中了!台上台下都欢噪起来,朱邪克用欢喜,也不拽马,反而又踢了一脚,那马继续向前奔,朱邪克用便在鞍子上做起动作来,上立下坠,左藏右隐,前捞后掇,捷如猿猱,轻若卷云。众人叫好不断,康承训对着朱邪赤心嚷道:“公有子如此,何忧富贵!”赫连铎也没了声气,自己便胜得了老杂虏,自己的儿子也胜不了这小杂虏!